前阵子,读了《杜甫的五城》,副标题叫“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这位唐史学者,是来自马来西亚的赖瑞和教授。赖教授在“人生旅程一半”之际(1990年前后),决意循着史料与论文,将对照了半辈子的唐朝疆域版图,化为后现代绿皮火车之旅上,一个个行脚处。千年既过,大明宫与唐陵一道作古。眼见为实,落得只有个“眼见”。哪怕眼见所得为“不实”,也是求实、结果的一种“实”。
余光中曾评价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然而,世人眼中的盛唐只是半个大唐,世人眼中的李白也只是半个李白。
提起盛唐,人们会想到天可汗李世民,想到贞观之治,想到东达朝鲜西至咸海的辽阔疆域。然而这只是大唐的一半,它的另一半以安史之乱为分界点,先后经历了安史之乱、永王之乱、二帝四王之乱、平凉劫盟、牛李党争……
提起李白,人们会想到那个才华横溢的诗仙,那个放荡不羁的谪仙人,那句著名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然而这也只是李白的一半,他的另一半却是对仕途功名的极度渴望,甚至不惜两度入赘,晚年还为了做官卷入永王之乱。
描写盛唐的影视作品很多,愿意讲中晚唐的影视作品很少。
《长安三万里》是一部由诗组成的电影,用168分钟的片长,不仅完整展现了李白的一生,也呈现了大唐由盛转衰的历史节点。这虽然是一部动画电影,但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部唐朝版的《大明劫》。
影片的第一组镜头,给了在战场上与吐蕃厮杀的西川节度使高适,也是本片的第一男主角。
为什么要以高适为第一男主,而不是李白?
导演给出的解释是,李白是一个天才,普通人很难带入进去,所以要选一个和李白关系亲近,但又更像普通人的主角。
而我还觉得,只有以高适的视角,才能更好地呈现大唐由盛转衰的内因。
高适同样是唐朝著名诗人,但更像李白的反面。他没有李白的天赋,却懂得勤能补拙;他和李白一样仕途坎坷,却终于大器晚成。
李白想要寻仙问道,高适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李白询问“入赘一事当否?”,并最终选择了“当”,而高适留下一个大大的“否”。
李白是潇洒的谪仙人,有幸生于盛唐,可以尽情地沉溺于声色犬马。
高适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务实主义者,他纵然能被“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逍遥自在所感染,却也能看到这大唐浮华之下的满目疮痍。
二人的性格差距还体现在对永王李璘的看法上:李白稀里糊涂地以为李璘是对自己行“三顾之礼”的明君;而高适只用一张地图,就看出李璘是偏安守成之主,难成大事。
李白是一个艺术家,他放荡不羁,但这样的性格终究不适合仕途。
影片的前半段,随着老年高适对往事的回忆,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龄、张旭、王维、岑参等明星诗人一一登场,展现着盛唐炙热的文化活力。
而到了后半段,随着安禄山、郭子仪、哥舒翰等名字的出现,影片的基调急转直下,昔日的明星纷纷陨落,有的被贬,有的被流放,还有的含冤而死。
乱世注定是郭子仪、高适们的舞台。大厦将倾,生灵倒悬,唯有这些将星才能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之间。
此时的诗人才子们,纷纷被战乱的洪流裹挟:
李白投靠永王李璘,犯了谋逆之罪;
杜甫被安史叛军俘虏,侥幸逃脱;
同样被俘的王维被安禄山带到范阳,接受了伪职,成为一生的污点……
而高适却迎来了自己的机会。
他与哥舒翰镇守潼关,全军覆没,也面临被叛军俘虏的风险,却凭借一身武艺杀出重围。那个在盛世沦为舞台表演的杀人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目睹了长安陷入一片火海,目睹了黄鹤楼沦为一片废墟,目睹了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目睹了战场上的白骨累累……
那些在太平盛世纵情声色、放荡不羁的文人骚客们,或许想象不到大唐会有这么一天。
但高适肯定想到了,他早就写下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唐,已经烂到根子了。
大唐为文人墨客们提供了展示才华的舞台,文人墨客们用自己才华装点大唐。
筵席散后,杯盘狼藉,高适则是那个留下来收拾残局的人。
此时的影片,更像是一部《高适传》。
李白还是幸运的,至少他的大半人生都在盛世度过。比他年纪更小的杜甫,只能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写下那句著名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高适的后半生,则在戎马中度过,平永王、救睢阳、战吐蕃。从一个小小的掌书记,晋升为西川节度使,也是大唐诗人中功名最盛的一位。
《旧唐书》评价:“君子以为义而知变,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高)适而已。”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自然不如诗仙的文章璀璨,但平息战乱,解救万民的功绩,同样值得世人赞叹。
影片有两段高潮,一段是李白的《将进酒》,用如梦似幻的奇观场景,呈现了诗句的华丽洒脱;另一段则是高适的大破吐蕃军,用恢弘壮阔的场面调度,勾勒出战场的热血与激情。
这两段分别代表了两位主角的人生轨迹,一文一武,相衬相映,出世入世,相得益彰。
看完整部影片,感觉这168分钟一点也不长。那么多才华横溢、青史留名的人物,浓缩到168分钟里,可能只剩三言两语,或者一个背影。相比历史的长河,他们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
但幸好还有诗歌,寥寥数语,足以概括他们的一生。
看「长安三万里」之前没注意这片子有将近三个小时,进场就猛灌了一瓶水……看到最后已经达到我生理心理极限了……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周围的人也快到心理极限了。左边一对情侣看到两个小时就走了,前面一位女士看到一个小时就开始边看边查资料……
美术能过关,故事很中空。演了俩小时我都还不知道这主线是想表达点啥。
看完发现好像主要就是想刷个情怀。手段就是“随时随地慷慨激昂诗朗诵”+“遛一众知名诗人蹭热度”这两招。
其实我是能领会导演的意图的,大概就是想整个唐朝诗人版的「一代宗师(导演剪辑版)」,但是成品有点叫人挠头。
一来是导演本身能力限制,实在不足以讲好一个“从盛唐到安史之乱,描绘文人和军人,江湖和庙堂”的故事。
这时间跨度之长,融合社会情况之复杂,写专著都能写出个几百万字来。放到一个动画片里,就显得宏大又肤浅,激昂且冗长。这可能是投入产出比最低的创作思路了。
偏偏主创们又野心太大,连历史切片都讲不清楚,就想搞历史史诗。时间堆到三个小时都挤不下,最后就只好略过所有外在环境的“因”,只呈现了人物状态或者事件结论作为“果”。
比如电影里只留下了李白在长安的烂醉,但是略过了之前他在长安的境遇,略过了他如何以诗文攀附皇室,略过了他如何以为自己将被重用,略过了他如何逐渐被谗言所扰,直达他的“始纵酒以自昏秽”。
这么多重要的“外在环境”,“角色的内在动机”,以及“心路历程转变”都被一笔勾掉了,于是李白只剩下了一个“狂傲”的标签,一些忽高忽低的情绪爆发,以及一堆刻意安插的诗歌朗诵表演(说是“刻意安插”,因为显而易见里面一大堆诗歌的创作场景都被是被杜撰搬迁的)……于是你们觉不觉得这片子里的李白非常bi-polar……
二来是唐诗这个主题吧,其实是很不好做深度艺术创作的。(所以市面上最火的唐诗文化产品是综艺节目啊)
唐诗宋词的一部份魅力,来自于它们吞吐着这片土地的政治、文化、历史和生活。偏偏上述宾语是在目前创作环境里都不大能深入探讨的话题。
这些都不能好好聊,那你聊什么高适?又怎么可能聊得好李白?
说难听点,咱们的文官制度几乎是个驯化文人的妓馆。无论是高适,李白,还是官居太子少傅的白居易,抑或是求不得一官半职跑去隐居的孟浩然,在影响他们当时人生的决定性因素中,“政治境遇”绝对是高于“诗歌文学”的。
再说直白点,你聊不透他们作为文官的处境,你就聊不透他们作为诗人的作品。然而这片子给他们安排的第一身份还就偏偏是“诗人”。片子重度着墨于个人生活和诗作朗诵,却一笔带过他们的仕途野心和庙堂境遇。这哪怕不算撒谎,也绝对算胡扯了。
近三个小时的作品,跨度几十年的故事,什么历史现象跟文化反思都没完成,什么人物角色的深层次解读也没有。一整个流水账,没说出重点、也没提出观点……
就囫囵整了几首唐诗朗诵,让一众唐朝诗人出来过了个场,嚷嚷了一些“浪漫”跟“情怀”,就愣说“长安就在”。就这种小学语文历史课本级别的“情怀”,也是刷得太粗糙太不求甚解了(当然如果就是小学文化水平的观众,去混个“课本角色脸熟”,那是可以满足诉求的)……
反正这个片子留给我的收获,就是一个问题:在“宣扬传统文化”这个理论上的安全创作区里,到底怎样才能找到介于“浮于形式显得虚伪”跟“过于深刻显得危险”的区间呢?
或者可能讲故事这个模式就是比较危险的,还是搞敦煌跟故宫联名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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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W:我在评论里看到太多人对这个片子的情怀感动不已,大部分人都不值得我回应。
唯独有一句话,我觉得应该提一嘴,就是,其实“诗在长安在”是一句很可怕的话。
应该说这个句式本身就是很可怕的。它几乎适用于所有的战争,所有的文明覆灭,所有的大规模牺牲。它可以被用来抹去任何宏观叙事下的被牺牲掉的个体。
在这个故事里可以是李白,可以是战火下的黎民百姓。在其他历史阶段里,也可以是其他几百上千万的受害者。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史中都不乏这样的例子。
但是当然了,我的这篇影评原本是不涉及史观和世界观的,因为这类观点的不同在目前文化创作领域其实没有讨论空间,我介意的只是“它没有把自己的史观展现好”。
所以多说的这一嘴,仅供那些“看完了觉得不大对劲,但是也说不大明白哪里不大对劲”的朋友们参考。
《长安三万里》令人惊喜。他人尽可以用三两句恶搞调侃来轻易消解这部作品非常严肃的尝试,但我确实被打动了,这本就是仁者见仁的事。和朋友玩笑说没想到这部动画片竟有些“知识分子气”,这自然是不伦不类的戏言,我想表达的意思是:看多了那些志在胡闹搞笑、志在煽情媚俗、志在照顾所谓目标群体的国产动画后,终于看到了一部颇有风骨的动画。相较于从全民神话故事中摘取一些情节加点现代意识来改编,只求“脸儿熟大家认”的故事,忽然看到这样一部不再借助古董题材的、原创性极强的作品,自然兴奋。说原创性强,并不是说故事全然虚构架空,而是说取材新,视角新,表达新,尤其是最后一点:表达新。
通观全片,比较用力设计来向观众“讨笑”的时刻,似乎只有李龟年出场那短暂的片段(对话被大象捣乱),尚不至于“媚”,其余几乎看不到什么“讨”的姿态。这部动画难得就难得在这里,它不是“讨”和“媚”的姿态——国产动画不说全部,有多少是在绞尽脑汁花尽心思“谄媚孺童”?想必大家心知肚明。我直观的感受是,这部片子是在努力往外“给”,观众要不要,似乎它并不在乎,至少没那么在乎——回想将近三个小时的电影(时长本身就很能说明目标受众问题),有太多片段都是偏严肃、偏抒情、偏深沉、偏私人的,炫目刺激的打斗?当然有,但不是那种可怕的特效堆叠,打斗(尤其是相扑)只是为了表现人物的状态与情性,不是为了刻意刺激观众。
李白在山东受道箓那段最是典型,试问有什么幽默可言?有什么刺激可言?对大多数人来讲并不知道那在干什么,这种桥段的设计安插根本不是低幼向的。李白受道箓乃历史真实,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时刻,肯花工夫去虚构重现这一场景,全然是为了人物心灵的发展与变化,这种超出算计的创作态度令人印象深刻——算计当然有,什么创作没有算计?但如果算计心太重,每一帧每一秒都在使劲“讨”、都在犹豫“观众爱不爱看”,片子将万劫不复。
这部片子有股恣肆飞扬之气,充沛而健康,在简单有效的当下与回忆双线交错叙事中,兀自铺展开盛唐诗坛的璀璨切面。而令人颇感惊讶的是,片中所涉及的诗人生平行状、作品时代包括许多道具场景设计,应该都经过了学术考据——不敢说所有诗人的行状与编年都严密无误,但大体比较准确,编剧下的功夫一目了然,对一部动画片来说,这着实比较少见。
简单说几个细节。开头部分,高适在军营中的桌案上,一开始并不是后来反复出现的《河岳英灵集》,而是《巴县志》(一个模糊虚镜,但能辨认出字眼),正是高适当时所镇地方,这本书也在暗示,高适对所任地方极为关切并有很深的了解。《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列传第六十一有高适本传,“累为藩牧,政存宽简,吏民便之”。本传中也提及他曾谏奏来蜀避难的玄宗应对川民多加体恤。本传还载,唐代宗即位后:
吐蕃陷陇右,渐逼京畿。适练兵于蜀,临吐蕃南境以牵制之,师出无功,而松、维等州寻为蕃兵所陷。代宗以黄门侍郎严武代还,用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加银青光禄大夫,进封渤海县侯,食邑七百户。
这条记载,便是本片的时空设定根据。高适此时正处于“师出无功”的尴尬境地,故而持节宦官忽至,高适颇为惊慌,只是没想到宦官是来调查李白之事,主体故事就此徐徐展开。
在高适入哥舒翰幕府的情节,潼关失守是安史之乱的重要转折点,潼关一陷,长安不保。玄宗催逼哥舒翰出关作战是一大昏招,千载以下还在被历史学家狠狠批评,而哥舒翰所谓“降逆”一节也多少算是史上冤案。本传有记,高适后来见到玄宗,为哥舒翰极力诉冤辩解,足见他对这位名将的钦敬。片中详细铺演了这段故事,高适从军中逃出,也在《旧唐书》本传中有根据:
禄山之乱,征翰讨贼,拜适左拾遗,转监察御史,仍佐翰守潼关。及翰兵败,适自骆谷西驰,奔赴行在。
《新唐书》高适本传所记差别不大。其实高适与李白、杜甫等诗人的密切交往,都有史料可为凭据,学界早已考出几位大诗人的年谱(杜甫的年谱在宋代就有人编制),甚至已做出了完善了唐诗地图,生平轨迹与交游都可以勾勒出基本线索,也为编剧提供了不少便利。片中马匹显然是从昭陵六骏这类的文物与韩幹画卷中摹下来的,体肥腿细,追求神韵风流。道具设计方面,片中所露出的书籍装帧形式也花了心思,没有出现“线装书”这种低级错误,而皆为“经折装”——其实在玄宗时期,大部分书籍装帧依然是传统卷轴装,但也有经折装(多是佛经),诗集这类用经折装也并非不可能,当时雕版印刷早已出现并逐渐普及,在印刷史研究领域都有资料可证。至于片中提到的“行卷”风气,凡对唐代科举与文学的关系有涉猎的,也当会心一笑。
此外,像李白登黄鹤楼见崔颢诗而搁笔的典故,在片中加以浓墨重彩地复现,这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著名文坛公案(学者商伟有《题写名胜》一书专门讨论这桩公案),还有王维与玉真公主被后人无限猜测的暧昧关系(玉真公主丫鬟给王维更衣一段)、殷璠《河岳英灵集》未收杜甫诗等文学史谈资,在片中都有涉及。片中多次出现的《河岳英灵集》,是玄宗年间的诗歌选集,里面所收录者或许对今人读者来说并非都是最顶尖的那批大诗人,比如李白在当时是有名气,但诗名并非最盛,崔颢、王维乃至孟浩然应该都在他之上(王维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认为是当朝第一),至于杜甫,在当时并未有太多人注意,李杜的地位是后来慢慢扬起的。所以片中提及崔颢,那真是天下英才,诗名如雷贯耳。自负如李白见了黄鹤楼诗,自然锐气大挫,之后便有在金陵作《登金陵凤凰台》来和崔颢争胜。《河岳英灵集》是如何评价高适的呢?简单准确:“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特别要提及的是,片中多次出现“弹铗长歌”的动作,铗亦指剑,所谓弹铗长歌便是敲打着剑而歌唱吟诵,这是古人悲愤落寞时常有的一种抒情动作,与“山林长啸”一样古早。
至于片中前后两次出现的李白召唤群鸟之术,也并非幻想虚构,史料也零星有载,作家张大春在《大唐李白·少年游》中还详细铺写了这种浪漫法术,乃赵蕤传授,名“朝阳诀”:
李白站在他身边,不时从布囊之中捉一把谷食,率意向四处抛洒,为数不止盈千的各种山禽便在此周旋上下;有些鸟儿凌空掠取,有些则就地捡啄。李白随着形形色色的禽鸟俯仰观玩,不意间发现,在顶空极高之处,居然还有数十只巨大的雕鹰,平展六翮,盘桓云表,状若无心而须臾不离。……众鸟在诀咒的引导之下,也能各随行伍,栖翔有节,容止不乱。
本片编剧或许看过张大春的小说。
——所举这些,并非是借此炫耀什么,术业有专攻,碰巧遇到所热爱的领域,自然会瞩目并留意这些地方,也可见到这部动画的制作态度。其实看不出这些考究也没什么,一部作品如果只想靠这些细节来征服观众,那也挺失败的,重点还是在情志。本片弥漫着一股“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追忆繁华往昔的悲凉感,追忆怀念的感慨,是情;专注于精神风貌的展现,颂扬友谊也好追慕天才也好,这是志。本片多少可谓是“盛唐诗坛图鉴”,那些璀璨如星辰的诗人们交替出现,流传千古的诗歌不经意间诵出,都能令深爱文学者心中荡漾。
有观众尽可以吐槽说这是背诗大会,但诗歌本身恒美。我也并不觉得这部片子在用诗歌来作为什么煽情或讨好的工具,煽情或讨好的手段太多了,为何要卖力不讨好地去掉书袋呢?至少我看到了情志,看到了创作者的爱与激情,这是掩藏不住的,是打动我的。说到底,创作不过是自说自话暗期知音而已,嘲笑与讽刺很正常,只是不要将自己的嘲讽惯压于别人,同样也不必将自己的赞美去强加给别人——平心而论,末尾的“长安”主题诗歌大朗诵着实有些没收住,但我认为正片并无这个问题。
动画毕竟是动画,虚构一定有虚构,不然岂不是成了动画版的文史纪录片?考据再费力又有什么意思。高适的性格塑造便多有虚构,片中高适在忠直淳朴之外,多愤郁愁怨气,愤郁愁怨中又带些憨楞气,与李白等潇洒浪漫派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处理是典型的编剧手法,也不必较真是否和所谓史实相符。本传说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务功名尚节义,当时文人多如此,也不算特别,高适喜言王霸大略,我们在片中倒看不出来。
全片以高适的视角为叙事主线,一切皆是他眼中所见、亲身所历,是他所看到的繁华与危机。高适和李白是两种人,他显然是入世的、包袱沉重的,李白么,贺知章所评定的“谪仙人”,是飞天的、时时欲出世的,当然,李白性格中有非常矛盾的一面,片中展现得也很充分。开元天宝年间的诗人几乎个个功名心极重,他们常常蔑视王侯却又向往王侯,李白就是典型。但是如李白,他真正的理想人物乃是鲁仲连这样的古人,立下千秋功业,然后潇洒身退,深藏功与名。“退”,才是这份功名心最终的归宿。这种游戏式的完美梦想注定要在现实前撞个粉碎。所以李白天真,李白可爱。
这几年不乏以大唐为背景的影视剧,但多是借了一个盛世绚烂背景的壳,很少看到完满的情志,看到的只是驱使人物的种种刺激情节串联而已,大唐工具化了,大唐奇景化了。《长安三万里》所渲染出的大唐盛世,重在气韵,是一种奋发进取、风流恣肆、海纳百川的英豪之气,开天盛世那种无比的自信与包容精神,在中国历史上独此一份。
这份大唐气韵,灵魂在于那一群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的天才俊杰,并不是什么外在的“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富贵风华以及“武皇开边意未已”的卓越武功——痴痴后人所迷恋的大唐,常局限于此,无非是皮肉相而已,所以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大唐无限趋于华丽的空洞。
《长安三万里》精准地抓住了灵魂、骨骼所在,人,永远都是人,才构成时代真正的脉搏,所谓太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云云,并不是虚言。套改一句俗语,大唐在骨不在皮。在开、天的黄金时代,大唐不仅仅是风流与狂欢,其中有愁闷有隐忧有黑暗有痛苦——片中的高适,总是愁眉紧锁,总是心事重重,总是与李白一流格格不入,他便代表了盛唐的这一面。细想,全片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玄宗杨妃以及皇宫场景,我想这是有意为之,因为重点不是那些骄奢淫逸的权贵,而是这些英姿飒爽的文士奇才,是他们的快乐畅意与痛苦压抑。在李白受道箓后,众友在河边痛饮狂欢,是全片中最炫技最华丽的场景铺展,出现了天宫神人——到底不是皇帝妃子,皇帝妃子在这部容量巨大的动画里最不重要,这种处理没有落入俗套。
颇为讽刺的是,片中的高适最不风流倜傥,天资似也低下,宦途也长久黯淡无光,与作为某种审美意象的“长安”始终若即若离,但他最终却成为所有唐朝诗人中唯一做到封侯的。《旧唐书》本传说:“而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再回想少年时,“少濩落,不事生产,家贫,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给”,对一个诗人而言,哪能没有梦幻之感。把视角放在一众诗人身上,本就有些不合时宜,也是一种莫大的勇气。我相信,在国产动画中,这部动画注定将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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