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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江湖儿女》

导演贾樟柯
编剧贾樟柯
主演赵涛 / 廖凡 / 徐峥 / 梁嘉艳 / 刁亦男 / 张一白 / 丁嘉丽张译 / 董子健 / 李宣 / 查娜 / 冯家妹 / 康亢 / 张晓军 / 柳敏王谭 / 原文倩
类型: 爱情 / 犯罪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法国 / 日本
语言: 汉语普通话 / 山西方言 / 湖北方言 / 重庆方言
上映日期: 2018-09-21(中国大陆) / 2018-05-11(戛纳电影节)
片长: 137分钟(中国大陆) / 141分钟
又名: 金钱与爱情 / 灰烬是最洁白的 / Ash is Purest White / Money & Love / Les Eternels
IMDb链接: tt7298400





《江湖儿女》中可以看到《天注定》《山河故人》等电影的影子,最明显的是和《三峡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峡好人》中来自山西的沈红(赵涛 饰)来到奉节寻找丈夫斌哥,但斌哥却有意无意的躲着她。
当沈红终于找到斌哥后,他们没有再续前缘,而是以一支舞蹈结束了他们的关系,和《江湖儿女》中巧巧和斌哥在迪厅跳舞形成呼应。
《三峡好人》中,男主角韩三明也是去奉节寻找十六年未见的前妻,他和斌哥一个是想要失去的妻子重新回到身边,一个是妻子来找他他却不见对方。
这种“你想要的,却得不到;能得到的,却不想要”的矛盾在《江湖儿女》中延续了下来。
剧透预警
剧透预警
剧透预警
斌哥可以给林家燕改名为林间燕,可以支持林家栋上大学,可以化解老孙和老贾的矛盾,他脑海里充满着宏伟的理想,可还是落得个脑袋开花的下场。
他大步前进向成功迈近,却被一把轮椅囚禁。
小混混用他的头撞汽车,隐喻他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他由于中风坐上了轮椅,隐喻他想要走得很远,然而力不从心。
现实就是努力了不一定成功,现实就是你越是努力,越是发现自己不行。
他拿着手枪以为就能称王称霸,其实有枪的人才死得快。
他眼看自己的小弟都坐着宾利耀武扬威,自己也去投资发电站,想要发家致富,扬名立万,还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不了三十年”,可最后才明白自己没有经商的头脑。
刚和二勇哥谈了大生意,没过多久二勇哥就死了;即便是投资了发电站,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他的命里没有荣华富贵,别说是三十年了,就算是三百年也无济于事。
有的小弟开了典当行,有的小弟开了赌场,他还是那个站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甚至还不如普通人。
“斌哥”只是虚名罢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巧巧在迪厅载歌载舞,矫若游龙,在生活中却寸步难行,和斌哥希望走向成功最终却坐上了轮椅如出一辙。
她为斌哥坐了五年牢,得到的却是断绝关系。她觉得自己为了斌哥付出很多,没想到只是一厢情愿。
十多年后斌哥和巧巧再次重逢,可这也并不是幸福的开始,只是再次分开的倒计时。
你终于等到斌哥浪够了,可是你仍然不是他的港湾。
其实天下情侣都是如此,小到为Ta洗衣做饭,嘘寒问暖,大到给Ta买车买房,堕胎流产,Ta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有时候你做了再多,也比不上别人什么都不做。
哪怕你为了女神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卖肾买手机送给她,她可能看都不看你一眼,而小王仅仅是把充电宝借给她用了一下,又或者只是花了2块钱请她坐地铁,她就决定要和小王私定终身了。
正如巧巧为斌哥坐了五年牢,也比不上林家燕什么都不做。
我们可以揣测斌哥不是真正喜欢林家燕,只是希望利用她接近林家栋来圆一个发财梦;
我们也可以揣测斌哥深爱着巧巧,只是不想再欠她所以才离开她。
其实大家都知道贫穷、愧疚、亏欠都不是分手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不爱了。
如果一个人爱着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和对方在一起,一定不愿意和对方分开,更不愿意让对方和别人在一起。
巧巧不远千里寻找斌哥,这才是爱一个人的体现,而不是明明听到她的声音了却躲着不见她。
既然斌哥不爱巧巧,那么巧巧做得太多也是白费力气。
斌哥想要大富大贵,功成名就,可是小弟都飞黄腾达了他还越混越惨。
巧巧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和斌哥成立家庭,可是斌哥的心却不在她那儿。
巧巧死心塌地跟着斌哥,但斌哥想要的是事业和成功。
巧巧三言两语就可以骗走巨款,聪明过人智商爆表,她有经商的头脑却对经商不感兴趣。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人这一生最大的矛盾,就是你想要的,却得不到;能得到的,却不想要。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徐峥饰演的乘客何尝不是如此,他仰望星空,爱好天文,有研究宇宙、探索发现的远大抱负,但最终只能开一个小卖部。
他口才无敌,伶牙俐齿,最适合说相声或做演讲,可显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张译饰演的富豪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腰缠万贯,日进斗金,想必是足智多谋在商场所向无敌,可他面对谎言还是智商欠费。
他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本可以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他还是不满足,要去找小三。
二勇哥身为地产大亨,面对菜刀还是必死无疑。
冯小刚名气再大,分分钟就把你的戏份剪得一干二净。
再厉害的人,他都有过不去的坎。这道坎,是贪婪和自大。
再普通的人,他也可以得到快乐。街边的歌手以唱歌为乐,青年人以蹦迪为乐,老年人以打麻将为乐,他们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豁达、知足,就是快乐的源泉。
电影最讽刺的地方在于,电影里人人都喜欢说个“情深义重”,其实这就是个伪命题,最情深义重的巧巧最终孤独终老,反倒是斌哥出狱后不去接他的小弟个个大富大贵。
他们说自己是江湖上的人,其实只是普通人而已。
无论是经商失败,还是被小混混捅几刀,还是得不到喜欢的人……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平平无奇。
他们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角,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但在我们看来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
同样的道理,你总是觉得别人喜欢你,或者不喜欢你,其实都是想多了。
更多的时候你只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更多的时候根本没人在意你。
自诩为江湖儿女,无非是市井之人,肉眼凡夫。
你以为心里住着一个宇宙,不过是宇宙的囚徒。
生活最大的苦恼,不是拥有的太少,而是想要的太多。
斌哥看到别人坐宾利,所以他也想坐宾利。他看到林家栋开了公司,所以他也要去投资发电站。他看到小弟在澳门开赌场,所以他就心里不平衡。他看到大家都过得比自己好,所以就摔了碗筷发脾气。
真正老了以后,也许他会觉得,很多东西是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同时也是他并不需要的,有这个时间不如用来好好享受生活、珍惜眼前人。
像斌哥这样的人很多,眼看炒股能挣钱,就马上去炒股,眼看大家都在搞房地产,他又去搞房地产,眼看外卖火了,他又去搞外卖,眼看专车火了,他又去做专车……他什么都做了,但什么都没得到。
巧巧说:经过高温、燃烧,所以烟灰是最干净的。
人生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想要,老了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巧巧努力了一辈子也没得到斌哥,可能有人会说,反正斌哥最后还是会走,早知道你就应该放弃斌哥。
可是哪有什么“早知道”。如果巧巧不去试一下,她将永远不知道斌哥会不会回到她身边。再给巧巧一次机会,也许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想起了舒淇说过的话:
青春就是这样,不听劝,瞎折腾,享过福,吃过苦,玩过票,碰过壁,使劲折腾……折腾累了,才发现自己转了一个大圈儿,却又回到了原地。可是,却从不后悔,也并不埋怨,因为不转这个圈儿,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地”在哪里。



我们都亲切的叫贾樟柯为贾科长,“贾科长”这称呼的源起,来源于他的电影笔记《贾想》,在《贾想》中有一段是描写的是贾樟柯去小贩那买光碟,却意外买到了自己的《站台》盗版,小贩说这是“贾科长”的《站台》,贾樟柯知道自己电影被盗版,又生气又欣慰。
从此,贾科长这名头就被大伙一直沿用,贾科长在电影学院的时候,学的是文学,所以文笔特别好,放《贾想》一段大家感受下,要是贾科长不拍电影,做文学估计也是十分了得的:
——“陌生之地总会带给我精神的穿越:回到过去,去到未来。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
短暂的出走会让我和自己固有的生活告别。离开熟悉的朋友,离开说来说去好多年的话题,离开自己的专业,离开自己深信不疑的精神系统……
出走是自我叛逆的契机,让自己流动起来,悬浮起来,倒置起来,让自己颠覆自己。”——
贾科长的文字,和他的电影是一脉相承的,贾科长是国内为数不多坚持独立表达自己风格的导演,正好这一种表达,讲述了中国时代下的边缘人物,沉默中大多数为了尊严的呐喊。
所以贾樟柯的电影在国际上屡屡获奖,虽然贾樟柯的电影在国内公映不多,票房对于商业片来说简直九牛一毛,但口碑和知名度都非常好。
这一次《江湖儿女》亮相戛纳,评委评分排在了比较高的位置,当时大家看完集体起立鼓掌5分钟,虽然最后没能拿奖,但也再一次证明,贾科长的电影里面发散的气质,承载了多少国内绝大部分人阴影面积下的尊严和精神。
很多人说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虽然大聪认为这话不能放在所有导演身上,但放在贾科长身上是完全不违和的。
贾科长的电影总是在刻画人物内心状态的同时,附带着对国内时代发展的思考,这一种思考是残忍和悲悯的,但只有这样,观众才能对中国大时代的印记思考得深刻和准确。
要真的看到《江湖儿女》的细节,起码要看过贾科长以前的电影,特别是《任逍遥》,《三峡好人》,《天注定》。
看了《任逍遥》,你会发现《江湖儿女》的巧巧,和《任逍遥》的巧巧不管从发型和服装上,都是一样的,只是人设反了过来。
《任逍遥》的巧巧打心底想做大哥的女人,而《江湖儿女》的巧巧做了大哥的女人,但却想要平静如水的生活,命运给这两生花的人物,截然不同的人设背景。
但贾科长功力深的地方就在于此,虽然《任逍遥》和《江湖儿女》都是巧巧,人物的设定也截然相反,但却有着近乎相似命运,那就是深切之爱没有回应。
不管是哪个巧巧,最终都没能在自己认定的人中好好的爱一辈子,贾科长把这样一往情深的人物放在时代洪流下,更彰显出人物的宿命感。
《任逍遥》和《江湖儿女》的巧巧,不管开始人设多么的不一样,最终在内心深处都有着同样的儿女情长,所以贾科长用了看似很巧合的手法, 把两位巧巧服装和发型锁定在了一起。
服装和发型作为人物的外在装饰,也是最能体现人所处的时代,这也侧面说明,那个时代那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有着同样的印记和宿命,不管一开始大家多不一样,但最终可能都汇聚到一个深黑的点,怎么也站不起来。
所以,《江湖儿女》后半段巧巧去三峡找郭斌,又串到了贾科长的《三峡好人》里的女主沈红。
《三峡好人》剧情中,其中一条线说的是沈红到三峡的奉节,找寻她不告而别两年的丈夫郭斌。
大聪非常喜欢《三峡好人》,迄今还是认为这是贾科长酿得最醇厚的三峡时代众生相,而且经过时间的沉淀,《三峡好人》会越来越值得国人们回味和思考。
《三峡好人》沈红找寻丈夫的经历,就如同《江湖儿女》巧巧来三峡找郭斌经历相似,而且服装发型也是一模一样。
贾科长这样的操作,更是想通过几部电影去加深人物的宿命感,同时这也加深了江湖二字的注解。
很多人沿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出自程小东的《东方不败之笑傲江湖》,虽然贾科长的《天注定》和《江湖儿女》也有武侠气质。
但大聪认为,贾科长的江湖,说的是时代背景下的人生海海,也是我们熟悉又陌生的中国人潮中边缘人物的故事,这些故事包含了人的寻根,尊严,迷茫,压抑,找自己。
《江湖儿女》廖凡饰演的郭斌,甚至可以比作《三峡好人》中郭斌的前半生,虽然两个人物人设很不一样,但最终的宿命都有一种“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落寞。
郭斌在转型中的中国浪潮中,属于失败的代表,做生意做什么亏什么,眼看着小弟一个个风生水起,自己却一无是处,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不在少数,甚至在今天还在愈演愈烈。
在今天互联网时代下,前APP时代多少创业者还没登陆海滩就死在深海里,现在的自媒体内容创业,有多少人阅读还没到四位数,就不得不选择了放弃。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大家都看到好时代下光鲜的人物,但坏时代中的一些人和事,也应该出现在电影中,因为这样的社会才是真实的,这样才是被人们记住。
贾科长电影对时间锁定的关键词是音乐,在《贾想》中贾科长就聊起,他喜欢去感受那个时代该有的声音,不管是街道的叫卖声,还是电视的广告声,标志性的新闻,当时大家听得音乐等等,这些都有着显著的时代符号。
所以贾科长中的电影配乐,则更提现了一代人的记忆。在《江湖儿女》中,《浅醉一生》,《男儿当自强》,《Y.M.C.A》,《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上海滩》等等,有柔情似水的,有豪迈的,有洋气的。
这些歌曲杂糅在一部电影中,如同千禧年的中国,港澳台海外的各种新鲜事物,迅速涌进中国的三四线城市,在《江湖儿女》中也用音乐的方式记录了下来。
影片中赵涛,廖凡,徐峥等人的演技,那是没的说的,他们都是以最好的状态去呈现贾科长的导筒下的众生相,特别是赵涛,作为贾科长的内人,已经完全融入贾科长的电影中去了。
在今天众多商业电影的包围下,都是大叙事大事件带来的快感,当然这样的电影能带动更多的情绪和欢乐,我们需要这样的商业片。
但我们也不能放弃电影泥土上那一方寸的沉淀,那片沉淀需要开出属于我们国人阴影下的鲜花,我们需要贾科长这样的导演,为我们记录下时间印记的大多数。
最后,大聪还是用贾科长在《贾想》中的一段话做结束吧:
——“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条宁静的长河”,让我们好好体会吧。”——


有幸参加了《江湖儿女》的超前点映,导演也亲自到场与大家作映后交流。本来导演对于这部电影能否顺利上映还心存顾虑,今天第一次在国内顺利正式放映让科长也放了心,与大家相谈甚欢。
电影本身很好看,既没有生涩,也没有怪异,讲的还是人的主题。在时代中的人,在江湖上的人,以及由人构成的种种江湖。
用导演的话说,所谓江湖就是人与人之间处理事情的方法,怎么为人处世,是江湖的基本规则。或者是说,用江湖道义为人处世的人才算是江湖儿女,抛弃了的,也就不在江湖了。
电影的好看之处在于段落十分清晰,三段式的结构,大体可概括为,旧江湖往事、一个江湖女性的诞生、江湖梦回,完全由巧巧这个女性角色串联,同时也是围绕巧巧这个人物在江湖中的进化而展开。
旧江湖发生了三件事。
片子开始搭建的是风平浪静的旧江湖,聚着一帮兄弟,罩着一个场子,拿起烟来有人给点,出来进去有人叫声大哥就是江湖中人了。很有趣的一个段落是,某人欠了某人的钱却不承认,找到大哥来评理,拔了枪都死不承认,然后请出关二爷的像摆在那,就低头认账还钱。这个细节安排的极好,在人与人打交道的社会上,有人借钱有人欠账,都是常情。关二爷搬出来就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事了,是人与道义之间的事,人还是小的。
这个段落里面廖凡听了两边的话,不做判定,只对画外的人说了句请二爷,本还以为是一个更加德高望重的大哥,没想到是把关老爷像搬过来了再问。这个段落设计出人意表,看起来很好笑,但随着欠钱人的低头认账,马上庄严起来。让人看到了法律、人情之外的一种强大的力量,就是道义。所以,滑稽与庄严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很容易来回翻动,这话一点不错。
第二件事是二勇哥来找廖凡饰演的斌哥办事。二勇哥早年也是叱姹风云的人物,现在专心搞起房地产开发,喜欢上了国标。显然是一个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一心向洗白的生意上投入精力的老牌大哥,现在一点点小事都要找到斌斌这样正在场面上混的新大哥才能摆平。结果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被不知轻重的小屁孩在停车场捅死了。
这样一位身家丰厚但为了陪老母亲仍然住在简陋的平房中的,守着旧江湖义气的大哥,被时代变革中的新势力轻松地消解了。这场景一如教父在水果摊前被枪击,一如《上帝之城》片尾举着AK的十几岁毛孩子。江湖的新势力或为成名、或为成事,不会把老的江湖规矩放在眼里。也随着这样新势力的增长,这个老江湖也在不断的瓦解。
第三件事是斌哥自己,莫名其妙的被两个毛小子打断了腿,斌哥抓到了人,说了句年轻有为就放了。这是《情枭的黎明》里,艾尔帕西诺犯过的错误。果然,这些小屁孩并没有因为斌哥的仁义之举而改过甚至投报,而是骑着摩托把坐皇冠的斌哥打到满脸开花、性命堪忧。这时,在车里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巧巧,掏出了枪,镇住了众人,也救了斌哥。
这个段落发生的突然,但也必然。尽管段落中围绕的重点是斌哥,但这都是为巧巧站出来开那两枪做铺陈。这与之前的点题段落做了呼应。斌哥与巧巧在野外散步,远望着一座火山,点出了英文标题中的”灰烬是最纯粹洁白的“。那时斌哥是江湖中人,而巧巧不是,她没有这样的身份认同。斌哥握着她的手开枪,说,现在你拿着枪就是了。枪作为身份的标记,在斌哥挨打的段落里为巧巧身份的转化打下了强烈而明确的烙印。
到了这里,第一部分结束,片子的重心真正转到了巧巧身上,同时展开了第二段,就是一个江湖女性的诞生。
人对于身份或者行为的认同路径有两种,一种是先认知,再行为;另一种是先有了行为,然后才强化了认知。巧巧的进化走的是第二条路。
最开始巧巧有的只是对斌哥的情,这种情感是单纯而朴素的,是没有太多利益关系的,是同厂的职工,同街道的邻居之间恋爱的情感。随着斌哥成为大哥巧巧在旁边的熏染,加上巧巧开枪并且扛下罪名坐了五年铁牢的激化,巧巧身上有的就不只是情,同时也有了义,江湖道义。
如果说第一段巧巧是有情无义的话,第二段就是有情有义。
五年牢饭吃完,巧巧真的带着情义顺着江湖去找寻自己的过往。然而高峡出平湖,人心也不古。在这个段落里,女性主义的光辉开始发亮,而代表着旧时代的男性角色变得畏畏缩缩,与女性角色形成鲜明对比。
巧巧的进化在这个段落里通过两次蜕变或者说两次告别完成。
巧巧几经周折,甚至要靠行骗才能生存,这好像出狱之后才开始走江湖的种种训练,而之前的经历都成了走江湖的底色。在监狱服刑的五年间,斌哥没有探望过,出狱时也没有来迎接。而这时,连个电话都不敢接,只让自己的代言人来搪塞。更有趣的是,挺身与巧巧对峙的也是一位女性,称自己是斌哥的新女友,让巧巧断了念想。这个说辞也许是真,更可能只是一套打发巧巧的说辞。但可笑的是,这样的话要由一个女孩在外面应对,而斌哥自己就窝在里屋,连个正面都不露。
到后来,两人还是见了面,斌哥远走他乡漂泊不定而不回乡的原因,还是男人的老毛病,面子问题。总想着混出个人样,衣锦还乡,给江湖上的人证明。
这一次的分别,对于巧巧来说是与过去的告别,是与支撑了自己五年牢狱生涯的情告别,是与追寻过往的执着告别,是与斌哥及斌哥的那个时代告别。这样的告别促成了巧巧的第一次蜕变,从此山高路远,江湖要自己闯荡了。
第二次告别源于一次相遇。在火车上遇见了满嘴跑火车的徐峥,并且被其说动要跟着一起去新疆。跟徐峥走,并不是巧巧动了情,在这时候,巧巧还有没有情可动都不好说。跟他走的主要原因还是想有个依靠,有个美好的新生活。
徐峥在路上说了实话,自己在新疆没什么事业,而巧巧也说自己刚刚刑满释放。可以看到之前还试图与巧巧亲密的徐峥,在之后自己靠着火车的窗子抱着包睡觉,而不是靠着巧巧睡觉。巧巧也明白,这条路的终点没有自己想要的,于是半路下了车。
在漆黑的站台上看到照亮黑夜的UFO飞过,她笑了,同时也有了第二次告别,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同时从一个男性的附属品蜕变成为要自己掌握命运安排的独立女性。一个新的江湖女性诞生了。
第三段的江湖梦回更像一个剪影。
巧巧回到大同,回到之前斌哥罩着的棋牌室,经营自己的新江湖。斌哥也回来了,没有衣锦还乡高头大马,而是花白胡子,坐着轮椅,早没了神气。斌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回来找你吗,因为全大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当一个男人,混成了一个笑话,认怂的时候还要给自己找点牵强的理由的时候,真不怪不认识他的小弟冲撞他之后还说,什么大哥,就这球势。
与斌哥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巧巧推着轮椅回答斌哥为什么还接纳他的时候说,你不在江湖了,江湖上的事,你不懂。这就是第三段巧巧人物的内核,无情有义。情没了,也可以不要,也可以活,但仍要有个支撑,那就是义,江湖道义。
自此,这两个江湖儿女的身份从最初到现在完全做了转换,也预示着两个人必定走不回同样的路上。
果然,在新年的第一天,好像寓言开启新生一样,斌哥毕竟是走了。巧巧追寻着远去的身影而不得,倚在门边失落而茫然。为的是情吗?也许有,但更多的是她想重构的旧江湖的模样,有人有义的模样,到底还是坍塌了,如一场梦幻。
全片下来,尽管廖凡饰演的斌哥极为精彩,极为突出,但电影的内核还是围绕赵涛饰演的巧巧这个人物的成长展开。这种强烈的女性主义的倾向,也许不是导演有意而为之,但却是客观描摹经历过往人生经验的自觉。尽管导演强调了他认为巧巧这个人物的高贵性,但这样女性中心化的女性主义并不一定是带有歌颂或是赞美,只是通过一个更好的视角,更好的媒介来表达这份江湖儿女的情义。
片中二勇哥这个角色说自己就爱看《动物世界》,说那些动物就像人一样,看着难过。说起来,这样丛林法则规则下的社会,更像人类的原始社会,弱肉强食。而原始社会中的社会机制恰恰是母系氏族居多。原因很简单,男人在外打猎求生,今天出去,晚上未必回的来。如果让男性主导家庭与社会关系的安排,很容易土崩瓦解无法运转,于是女性的社会角色自然地占到了主导地位。
所以这样的江湖片,这样的江湖儿女的进化论,反映出的是社会剧烈变革期中,女性主义的崛起。这样的崛起,环顾四周,不仅发生在那样的江湖中,也发生在日常的江湖里,耐人寻味。
总的来说,这部电影很好看,就算不是科长迷,也能很好的享受。而对科长的影迷来说,观影乐趣就更丰富。在这部电影中能找到很多科长过往作品的影子,场景,环境,之前合作的演员等等。观看这部片的同时,脑补出之前很多的画面,好像一下都知道人物和环境的前传是什么一样,看出的厚度与非影迷不一样。
电影的影像风格非常独特,拍摄用了6种器材,从家用DV掌中宝,到胶片和6K高清设备都有。用影像风格的差异表现时代画面质感的差异,而不是单纯地通过人物的服饰,布景的变化来体现,非常的用心,也让影像更接近真实,同时让电影本身更具电影性,值得为此写篇论文。
演员的表演极为出色,廖凡的表演臻入化境,已经成精,把一言难尽又欲说还休表达的淋漓尽致。赵涛的表演灵动大气,把一个跨年代的女性角色从声音到神态诠释的非常到位。两位主要人物的出色表演,让电影的真实感得到了很好的还原,功不可没。
2018.9.16


看完《江湖儿女》,在豆瓣上看到一条评论,说廖凡是“葛优之后最好的中国男演员”。
是不是最好,我不敢说,毕竟“文无第一”,但我知道,在中国,“第一”着实像个魔咒,不管是行业内排第一的企业,还是排第一的人才,都要面临更多的质疑,更多的波折。
我倒宁愿,我喜欢的演员,就悄悄地演着,悄悄地好着,最好是那种别人都看不出来的好,就好给我看,给一小片不动声色的知己看。
但《江湖儿女》里的廖凡,的确太好了。他的好,是那么明晃晃地摆着,想让人看不见都不行。
▲喜欢这个角度下的廖凡。
尽管,这部戏,其实是“江湖女儿”巧巧的成长史、放浪记、离散诗篇,由她的成长史和放浪记,牵扯出十七年的人间关系,江湖离乱,时间燃烧然后留下灰烬的过程。赵涛的戏,自然占了比较大的篇幅。
赵涛也的确好,因为她就是巧巧,巧巧就是依照她的样子写出来的,没有她,某种情境就不成立,没有她,一些因缘的线头就扯不出来。她在电影里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里的那些菩萨,眉眼神情,都是照着某个供养人来雕刻的,有真实的拙朴,真实的娇俏,甚至真实的嗔怪。
那个身在敦煌或者凉州的供养人,凭借这个形象,在历史上留下了印记,而这个菩萨,也因为有肉身的滋养,从成千上万个菩萨中跳脱了出来。这是互为因果,互相滋养的事,所以,那些说赵涛不好,导演就知道用老婆拍电影的人,都是没有原创经验的人。
▲赵涛在这个电影里的很多瞬间,让我想起日本那位拍了很多复仇电影的梶芽衣子。
但廖凡依然很好,而且不可思议,他的好,他的不可思议,在于他在银幕上,再现了一个过程:人的荷尔蒙是如何消退的。
对,不是人衰老的过程,而是荷尔蒙消退的过程。衰老已经很难演了,但也不是没有秘诀,演员的力量达不到,还可以有化妆、灯光乃至后期,甚至通过搭档的帮助来实现,一个四十岁的演员,对着强行扮老的三十岁女演员喊一声“妈”,无论如何也让人不忍心,还怎么深究下去。
有些人演这个过程,也算很成功了,但面容身姿老了,眼睛却没有老,眼睛还是精光灼灼的年轻人的眼睛。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这个过程,演得有说服力,从里到外,都慢慢变灰,慢慢失去生机。
廖凡却演出了一个更复杂、更让人惊叹的过程:荷尔蒙的消退。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其实很有限,从2001年到现在,十七年而已,并不算长,要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设定里,表现出程度并不严重的衰老,已经像在掌心跳舞,更何况,还要表现出程度非常严重的荷尔蒙消退。
▲斌哥曾经是场面中人。二勇进场的那一段,那种很显眼但貌似不以为意的排场,还有双手合十向周围人示意的动作,都特别准确。
但廖凡扮演的斌哥,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像加了特效一样,一点点褪色,一点点颓丧下去。他慢慢地失去了对人、对世道的信心,对人生的勇气。起初,他还有一点脆弱,还依仗着这种脆弱,向巧巧撒娇,向旧日兄弟们试探,后来,连脆弱都没有了,因为,脆弱似乎还是一种呼喊,一种告白,一种有待接受的电波,但呼喊无人接收,告白没人倾听之后,脆弱的功能就消失了。他就那么彻底废了,就像岩浆变成灰,树木变成烬。
斌哥刚出场的时候,是大同的地头龙。他在棋牌室、KTV、迪厅活动,看场子,维持秩序,调解纠纷,也必然要放点贷。但他们不甘心于此,他和他的兄弟们,对自己进行了升级。升级就要进行学习,他们的学习方式,是看香港电影。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到处都是英雄传奇、枭雄生平,周润发、万梓良、李子雄、刘德华、狄龙,还有后来的郑伊健、陈小春,就在这些传奇里来来去去。斌哥和他的兄弟们,就仿照香港电影,在大同搭建了一个江湖。
剧中有一幕,他们聚在一起,看周润发、万梓良和刘德华主演的电影《英雄好汉》,尽管是在屋子里,他们还是认真地穿着黑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有人还戴着白手套,在屋子里的墙上,贴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样的字。
▲豆瓣的这张剧照后面,都是夸廖凡的。这一幕是整个故事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几个瞬间之一。请注意坐在前排的这个小伙子手上的白手套,是啊,做戏就要做全套。
那个时代,是容得下他们的。那个时代,识别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不知道怎么分辨流行乐和摇滚乐,也不知道穿西装要不要剪掉商标,不知道喝红酒到底要配什么菜,更不知道怎么识别一个边缘人群,以及如何对待他们。
他们的规矩,甚至情义,都带有混搭色彩。他们把香港电影里的江湖规矩,和古老社团的规矩,乃至佛啊道啊的规矩混搭在一起,形成他们的一套仪式和相处方式。例如向人行礼的时候,双手合十,掌心微空,例如把几种白酒拼在一起,喝“五湖四海酒”,在迪厅里看国标,在葬礼上表演国标,大哥在葬礼上上香的时候,小弟们在身后列成几排。
那个时代也容得下斌哥。廖凡演的斌哥,精悍结实,身体硬得像一把紧绷的弓,皮肤深棕,头发黑亮,贴着脑门,是那种精力特别旺盛的人才有的头发,眼睛里有灼灼的精光放出来,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走路的时候腰杆挺直,又带点警觉,像一头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
▲二勇葬礼上的斌哥和巧巧。巧巧后来给勇嫂放下一摞钱,说是斌哥和她的心意,看钱的厚度,该有二十万吧,在2000年代初,那是一笔大钱。
他常常面无表情,但面无表情不等于没有表情,他的表情都是藏着的,或者说,是区别对待的。在外人面前,他深藏不露,不给表情,在兄弟们面前,他会带上一点表情,在巧巧面前,他会有更多表情。身边人的亲疏程度,是依据给出表情的多少来区分的。
他也非常笃定,心里很踏实,知道自己的根有多深,枝叶能覆盖多大面积。调解老贾的借款纠纷的时候,他手底下还在忙着自己的事,只给点余光给他们,到了节骨眼上,搬出关二爷来,事情就了了。他在迪厅里见二勇,听二勇诉苦说有人造谣他的楼盘闹鬼,听完了,他似乎就有数了,知道是谁做的,自己又该怎么解决,马上应承下来。
甚至还有人袭击他。那样郑重其事的袭击,简直是一种抬举,是变相地承认了他的权威。后来的时代,不会袭击他,只会羞辱他。
就在时代摸着石头过河、建立自己的识别力的空档,他们有了一点空间和时间。
然后,因为持枪事件,一切急转直下。等他出狱之后,他已经全盘皆输,尽管他还念叨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用不了三十年”,但他拥有的已经全部被夺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他没有错,只是时代把大门关上,把空档封上了。
▲人一生有几个决定命运的瞬间,在电影里,也常常会有这种“命运的时刻”。斌哥和袭击他的小伙子的这个照面,这片刻凝视,也是一个“命运的时刻”。
在“企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即便还是巧取豪夺,但都变成利益的来与去,他踩空了几年,就跟不上形势了。摄像头的时代,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被严密监控,神秘感是多余的,情义也是多余的,他的价值就在于那些情义、规矩、神秘感,这些事物没有意义了,他也就没有价值了。
也许,时代根本就没有变,一切照旧,是他变了,他的荷尔蒙分泌越来越少了。他可以去适应新形势,但荷尔蒙的减少,不够给他提供燃料了,他也可以重新寻找价值,但荷尔蒙的分泌不足,让他丧失信心了。荷尔蒙的减少,让他从狼变成了狗。
廖凡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就是一个人在时代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荷尔蒙的消退,这种消退,是生理性的,更多是精神性的。他居然把这样一个又有生理性又有精神性的过程,给演出来了。而这,应当是不可能的。
在奉节的小旅馆里,和巧巧见面,他尴尬、喏喏、前言不搭后语,想说谎,却连说谎的气力都没有,当巧巧起身走开的时候,他的手指浅浅地弯曲了一下,却终归没有攥成拳头。
▲斌哥和巧巧在奉节的小旅馆里相遇。下一个镜头,巧巧起身,斌哥无力地弯曲了一下手指。大家肯定很奇怪,为什这个房间里有三张床,因为巧巧没有钱,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铺,三张床的房间,要比标间便宜多了。
重返大同的时候,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医生给他做针灸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白发。
巧巧棋牌室的男孩给他送上饭菜的时候,他怒喝着“什么规矩,先上主食再上菜”,已经非常心虚。
巧巧让半身不遂的他“滚出去”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再坐起来的时候,满脸通红,额头上有青筋暴起。
男人是如此脆弱,但在大时代面前,谁又不脆弱呢?
▲后半段的斌哥,给人的感官刺激少了,但这却是廖凡演技爆发的时刻,暗暗的、不动声色的爆发。
他再也没有表情了,哪怕是对亲近的人,也没有表情了。他的魂被抽走了。以前是藏着,现在是彻底没有了。但藏着和没有,是不一样的,他精细地表现出了这其间的差别。
而且,丝毫没有演的痕迹。当过话剧演员的人,因为是在舞台上,要放大自己,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往往有着夸张的表演和台词,不论演什么,都会过于郑重,都会留下痕迹。出身于话剧世家,自己也演过话剧的廖凡,却没有痕迹。
他让我们看到并且相信,斌哥或者他,就是那样,一点点失去了生命力,失去了勇气,失去了信心。
这个故事于是就可以汇入“贾樟柯宇宙”,被封存起来。因为,贾樟柯的电影里,有那么多对往日的追怀,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对流散的无奈,但往日之所以那么值得追念,不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美好,而是身处那段时间的人,有充足的荷尔蒙。
▲喝“五湖四海酒”的片段,是最早放出来的。这个片段,在故事里,属于“记忆的夏夜”,人生的高光时刻,在故事最后再度回想,让人万分惆怅。
斌哥这条线的故事,也让我想起韩国电影《薄荷糖》,斌哥和薛景求演的金永浩,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生命激情消退了。而他们身边的人身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
即便枪击事件没有发生,奉节小城没有被水淹没,不明飞行物没有从乌鲁木齐的天空飞过,摄像头没有密布在大同的每个角落,斌哥和巧巧,也都注定要坠入沉沉暮色。
这才是人类永恒的故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类脱自武侠小说英雄片的警句格言,几乎变成了好几代人不分阶层的人生喟叹。《江湖儿女》的人在江湖,既有影像化的山川大地,深入中国腹地,也有一伙社会人如虔诚影迷般,聚众看片观影,一片烟雾缭绕。
此外,江湖更少不了此中争斗,儿女情长。
但透过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倒置与命运互换,不难发现,电影里的江湖,其实并不体面,更有专门设置的落差与反讽。你何时见过这么衰,随便敲断腿,还被挤兑得半身不遂的大佬。
电影里不仅有对江湖发出的问号——不至于吧,也有表现洗白之路的营生——无论是二勇哥的闹鬼别墅还是信口胡来的发电站。
江湖就如同国标舞与雪茄之类的舶来品,那种乱入的幽默认真劲,总会让人尴尬,近乎苦笑。贾樟柯电影所调动的情感经验,往往是七零后、八零后以及部分九零后的成长记忆,港台商业片与流行乐,引发了自沿海到内陆的模仿追随。具体于汾阳、大同或山西,人们更习惯把它称为县城经验。一个证据就是,科长的代表作,几乎不发生在大城市(不含纪录片)。
追溯来自往日召唤,内心珍藏的情感体验,科长无一例外选择动用音乐。他有多爱叶倩文与《浅醉一生》,就如同杜琪峰狂爱《海阔天空》,侯孝贤猛K台语歌跟往事干杯,王家卫在片场动用魔力康、制造氛围。而播送《浅醉一生》,只是《江湖儿女》最简单的招式,甚至没有对上影像的原始出处。
总之,《江湖儿女》不仅是九月份,我最满意的一部华语电影,也是我的年度十佳华语片之一。电影参赛完戛纳,早早定档,不料一直到上映前一周,局面依然扑朔迷离——豪饮五湖四海酒,变成了当头五味杂陈棒。一部状况不断的中国电影,足以回答许多人依然会冒出来的问题:
到底什么是江湖?
江湖,就是人与时间、运命和天数的永恒对抗,正如你无法要求,贾樟柯永远是二十年前的科长。电影没有变,但你变了,那又怎能要求一位导演,永远做着青壮年时代的世纪思考。
回溯过去几年,时代迷局,反复作用于贾樟柯电影,如《天注定》的禁令风波和《山河故人》的官场地震。无论人在北京,回到山西,或者选择浪迹江湖,贾樟柯的电影,依然与时代,还有中国人的命运,紧密交织。社交网络上,人们为甲子园100回,平成年最后的夏天热血点赞。对于我们所处的时代,似乎只见雾霭与夕阳。多少年以后,你所记取的,最终会是年号,领袖,或是新疆?
《江湖儿女》以一对男女长达十七年跨度的境遇,搭建出一个庞大而完整的时空架构。尽管翻转魔方,它还是贾樟柯所熟悉擅长的三段式,但外观并不明显,没有动用字幕与时间标注。这就大不同于《天注定》的四段式,《山河故人》的三段式。不要忘了,《海上传奇》是十八个人物的采访,《二十四城记》也是三段式有四个虚拟人物。形式内容的完整,带出大女主赵涛的性格命运完整。
对很多人来说,《江湖儿女》是“男怕入错行,女怕跟错郎”的通俗悲喜剧。但我不认为,这是一部变化,折中或者是温和保守面目的贾樟柯作品。
它首先是一部做工出色,几乎没有短板的电影。这种出色,不仅体现在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强烈的声音设计处理下,如《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大同街头一声枪响。
再次强调下,这里的声音,不是《浅醉一生》或者《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而是镜头在麻将屋里游动,迪厅曲目的无缝切换,声音的变化, 预示着空间与人物情感的变化。
至于《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种口水歌,你问我,喜欢吗?我会说,不喜欢。可是,你无法要求赵涛在那个时候,被一首《成都》,或者宋冬野之类的打动。每个人物,有他的专属曲目,这才是电影呀。
《任逍遥》是脍炙人口的金曲吗?显然并不是。
但大同小青年认为词语意最酷炫,年轻时就该轰轰烈烈大事业。
《江湖儿女》只有一组主人公。人物的情感,像火山喷发燃烧过后的灰烬,温度在不断冰冷,退却。熟络科长电影的影迷,不难翻出走出工厂大门之类的时代信息。
电影并没有告诉我们,巧巧与斌斌是如何相爱的——毕竟连去呼和浩特吃烧麦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完成。正如每个大哥身边总要有一个女人,巧巧出场了,也该有个斌斌(《任逍遥》的投射)。他们更像一块离开体制工厂,又没有正当职业的一类人,失去身份的相似命运,大于他们的爱情属性,两个人,自然而然就该走一块,就像那帮搭伙搓麻将的社会闲散人员。
一场殴斗,两声枪响,换来五年囚牢。电影又两度重返事发现场,站前的马路,不过小城一角,过去并不稀奇,如今也没有新鲜事。最大变故,是巧巧变成了囚徒,二人自此离散。
奉节部分,仅以摩托车脱逃、宾馆房间等几段戏,赵涛的精湛表演,完全不怕特写镜头。科长说,宾馆房间拍了两条,一条是两个人热泪盈眶,无法抑制。电影保留的,是两个中年人的克制与退避。这场戏,让我想起了吕乐《小说》的久别重逢,明知不可能,又藏有一丝不甘。
这一段,赵涛变成了跑江湖的人。这类谋生方式,也见于张杨的《落叶归根》。与你不能苛责,张译或摩的司机那样的角色为何会上当。电影在这里,不是要做智商测试,而是要套出中国的魔幻与不真实,社会新闻的似曾相识。更多的既视感,来自科长自己的电影。不同人物,生活在了同一个电影时空(如第一段的纪录片素材开场,第二段的三峡好人原样复制)。
与功能型的刁亦男,喜剧化的张一白相比,徐峥的跑火车角色,是《江湖儿女》所不可或缺的。这种带有强烈电影感的人物角色,在短暂时间内出现又消失,抓住又释放了被囚禁的主人公。徐峥的出场,是先闻其声。徐峥的消失,是自己靠在窗边假寐或睡去。两个人,试图用一瓶水的方式,去连接彼此的人生。克拉玛依并不代表什么,是新的石油城,但更可能是一个足够遥远,可以忘记过去,抛开一切的边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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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到德令哈,一处所谓的外星人遗址。人每次往前走,去往不知名的地方,都是需要一个理由的。正如你需要海子的诗歌,又或者,德令哈这个地名本身。那里当然不可能有外星人留下的任何痕迹,而是一段比电影还鬼扯,夸张附会的杜撰。
科长用一篇名为“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的文章,作为他在这十年间的文集序言。在我看来,所谓的沉入地心,当然可以是来自《江湖儿女》,大同第四纪火山群,也是片名里——经过火山喷发燃烧的灰烬,是最洁白的。飞向太空,同样是杳无踪影的火山灰去处。这种往下与向上的指向,都是同一种灰烬的结局。它们唯独无法像一块石头那样,安安稳稳地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江湖儿女》在事实层面上,消化了科长近十年的苦思求索。回到大同,固然是无路可退,却生出了电影内部,另外一种既视感的悲凉。消失在监控摄像头画面的定格结尾,也连接了其他独立电影,譬如《囚》,或者《蜻蜓之眼》。
巧巧依然是这个国度里,最常见的,碌碌生活的囚徒。
如果你尝试用大白话,翻译侯孝贤《最好的时光》的某一段字幕卡——其实是梁启超的一首诗。
它说:
“明知这里是让我伤心的地方,到了这里,还得系舟登岸。十七年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春帆楼下傍晚的波涛,依旧发出悲哀的声音。”
我觉得,《江湖儿女》也在说同一件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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