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麻堂会》是一部惊人的作品,“惊人”既匹配作品整体的呈现,也在其潜藏的野心。
考虑到导演及团队拿起画笔把片场变成了挤满绘画和手工艺制作的洞穴,影片就不能因为预算不高而被简单归入低成本制作,其中“惊人”之处也并非“花小钱办大事”。
上世纪中叶,丘福新一家偷粪取蛆代替营养品喂养幼小,天府之国陷入饥馑。
形式感的惊人是一目了然的,在前述美术展级别的布景搭建之外还有很多:
无限趋近于平面的浅透视空间没有桎梏眼睛,偶尔还拍出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悠远意味。
演员站位如排兵布阵,任凭频繁横向运动的镜头点兵点将。全员素人演员本来是个难题,放弃同期声、全部后期配音却意外带来了“有声默片”的奇特效果。
一人逗众人捧的对话处理方式借自戏曲舞台,一方面降低了表演难度,一方面强化了“做戏感”,放大了导演预设的“间离效果”。
云遮雾绕暗淡无光的“阴间美学”并未止于阴间叙事线,人间情节的画面质感也如出一辙……
新又新剧团常年供奉梨园老祖李隆基,直到四九之后才被牛头马面抬走。
有意思的是,近乎溢出的形式感——大概也就是导演多次提过的“生造”——没有喧宾夺主之感,而是让命意暗流涌动、青筋隐现,两者充分互文。
《椒麻堂会》不是神话,而是神话的灰烬。
它荒凉、腐败、华丽、丰盈,充斥着怪力乱神的灵光。故事发生在导演故乡四川乐山,结束于主人公剧团老少在黄泉路上共饮孟婆汤的镜头,这个诡异的全家福时刻,使得剧中人的命运和长达三小时的观影皆如大梦一场,那句俗语“少不入川”又上心头。
从来只知,见“少不入川”即可想象川地丰饶,却极少乐意再进半步:朝日初升下的丰饶并不会腐蚀土地和黎民,反而会清泉汩汩,使少年成长为元气沛然的勇士或开拓者。
而每当临近历史时间的漫长尾声,一切丰饶惟有徒然化为腐烂败坏的红尘万丈,淌着黏液蚀穿时人心智体魄,让他们貌似圆熟实则弱小,其中佼佼者也只剩下仅够自我消解或自我旁观的力气。
丘福新之妻桐花凤也是名角,在她眼里拿枪就是“丘八”,不管来自哪派,随时都会开枪打她腿。
有时我们会在“幽默”“讽刺”“达观”或“荒诞”诸词间择其一,去形容那些末世中的灼灼其华,主人公丘福新(以导演祖父为原型)正是这样一位人物,他是舞台上的新又新川剧团担纲丑角,也是一生悲苦不改笑颜的川地遗孤,戏里戏外共同的禀赋都是抽离于自身的苦难之外。
其实,乐山人鬼穿越、阴阳共处的世俗生活世界,本身也是一个灵魂出窍、自我抽离的结构。
在这个丰富依然而根底日消的天府之地,阴间不是地狱,而是人间的增生,人间的内爆。就像黄泉路上丘福新感叹的那样,纵然此刻他已死,“戏还没有唱完”。这种“人生如戏”,不是人在建构他的戏剧性,而是人只能服从施加于他的巨大而静默的命运。
乐山是川地的马孔多,川地则是神州的马孔多。贫瘠而匮乏令人安心苟活,丰饶而徒然则使人颓然难平。“少不入川”的晦暗一面,只可况味,不可言说。
《椒麻堂会》的黄泉路影像是美学与接受的双重成功,形式凝练丰富,没有落入前人窠臼或搬用戏曲,符合中国人的文化想象,也没有过分奇观化以至于观众难以代入。
祖父离世数十年后,导演终于着手面对创作命题,此时川剧的世界消弭殆尽,只存在于他幼年浸泡剧团剧场十载的记忆里。当然,影片要呈现的并不是川剧的灰烬,而是关于川剧风行水上的那个民间世界。
影片叙述始于1980年代主人公丘福新之死,面对牛头马面的“邀请”,他全无准备,诸般未了。现实中,从国共更替到改革开放,时隔四十年后川剧一度热度重燃,丘福新(现实中姓邱)此时正欲东山再起,却戏剧性地死于意外。
对于丘福新的艺术生涯来说,抑或于川剧的自发命运而言,1980年代的短暂热闹都只能算是回光返照,余烬最后一闪继而彻底湮灭。
实际上,主人公丘福新(包括他的同事们),他的艺术家生命在某个节点——确切地说是在剧团的创始人、出资人和保护人旧军阀麻儿消失无踪——之时,就“功能性灭绝”了,此后不过行尸走肉、炉火余温,历次运动、饥荒固然跌宕起伏,“毛将焉附”的艺术家丘福新无非一再神经反射、自我旁观。
剧团金主、军阀麻儿剃头匠出身,口头禅是老子枪毙你,会在白喜宴后吃剩席。他崛起败落不过半辈子之间。有清一代“皇权不下县”,仓促的民国也没有太多改变这种基层自治。四川军阀大体上是晚清地方士绅拿起了枪杆子,他们在相当程度上和民间社会是一体的,并非强有力的现代政权。
影片尾声,丘福新饮完孟婆汤退出画面,镜头渐次展露满座剧团故人,众人皆饮孟婆汤。随后镜头回位,此时登场的是丘福新的孙子,也就是导演自己,他落座饮汤,全剧终。
不难看出,《椒麻堂会》是导演邱炯炯的告别,也是出发。现实中的他早已远离家乡乐山,多年漂泊在北京等一线城市。惟有离开,他才有机会把自己的先祖故园做成一部电影、一碗视听惊人的孟婆汤,让远达瑞士卢加诺的今日之世界,也能甘之如饴、饮而忘忧。
“我父阆中归了天”
未铭先生 评论 椒麻堂会 2023-01-02 22:10:07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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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麻堂会
如梦似幻的舞台化间离观影体验
用川剧小丑(导演祖父)的荒诞喜剧一生
消解了宏大叙事的苍凉和严肃
历朝阀国共三代 横跨阴阳二界
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命运里
在各路丑角神仙插科打诨的对抗中
彰显了小人物尊严
最动人的是川剧戏班里
鲜活悠闲市井氛围的再现
与对川剧的刻板叙事无关的
刻在基因里的热辣与清澈
同充满呼吸感演员的自由表演
和横移画卷般的人物群像志
一并将站稳的尊严端到眼前
这是与北方苍凉质朴截然不同的气质
Film Comment评《椒麻堂会》:The World’s a Stage
Pincent 评论 椒麻堂会 2022-08-21 22:29:37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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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独放”公众号)
作者:Lawrence Garcia
Lawrence Garcia是一名自由职业影评人,目前正在约克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译者:Pincent
时长近3个小时的《椒麻堂会》(A New Old Play)的开场设定于上世纪20年代,影片通过一个川剧团的首席丑角丘福(易思成饰)的命运变迁,追溯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因而作为邱炯炯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这部电影呈现了一个时代的巨大断层,影片的叙事跨越了“大跃进”和“十年浩劫”等时代标志,电影中的人物见证了许多新事物轰轰烈烈地宣告出现。然而这部电影同样也是一个关于延续性的故事,探索了我们与文化传统和习俗的关系,特别是从艺术的角度。正如影片中的一个标题卡所提示的那样,“新戏从来话旧事”。那么一方面,《椒麻堂会》是对艺术家的历史角色的一次肖像,受制于物质存在的各种偶然性;另一方面,这又是一部讲述那些超越个体局限的古老传说的电影——那些尽管有人一直在尝试根除但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故事,那些在叙述中生动再现并重新创造的故事。
然而,当影片开始时,这位艺术家就已经死了。电影首先呈现给观众的是他在一个迷雾笼罩的村庄里游荡,年老的丘福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物,他最终认出他们是牛头和马面这两个中国民间传说中负责将人们带入阴间的神灵,他们受阎王爷之邀,护送丘福到鬼城酆都,那里是亡魂转世投胎的地方。丘福别无选择,只能跟随他们。从这里开始,《椒麻堂会》的叙事主要在这个阴间的部分和丘福的前世场景之间交替进行。其生前的部分从他7岁就进入了四川“新又新剧团”学校开始讲起(他在这个年龄段由陈浩宇饰演),虽然他一开始他是个讨厌鬼,但他很快就成了剧团的明星演员,也很受剧团的创始人麻儿(邱志敏饰)喜欢,麻儿是个军人,也是个狂热的戏迷。
宽泛地讲,2021年洛迦诺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得主《椒麻堂会》可能会让人想起贾樟柯的《站台》(Platform, 2000),该片同样从一个小剧团的角度描绘了宽广的中国历史。但就风格而言,邱炯炯完全摒弃了贾樟柯的现实主义美学倾向,转而选择了川剧的视觉语言。影片在精致的戏剧场景中展开,以正面构图与充满运动的平面构图为特点。例如,抗日战争时期的士兵抬着伤员的情节在如同立体模型的舞台上上演,人物都成了剪影;当新又新剧团在经受战乱后暂时逃往台湾时,他们的旅程是通过一艘船在蓝色织物的波浪上摇曳的动作来展现的,即使是阴间的场景也呈现了与阳间部分同样饶有趣味的形式技巧。因此,邱炯炯采用了创造性再现历史的方式,其魅力不在于详尽描绘,而在于使用选择性的细节,依赖于观众想象投射的能力。
在其史诗般的篇幅里,《椒麻堂会》包含了一些川剧舞台之外的艺术和文化发展的关键形式。在一次为鸦片成瘾的演员举办的讲座中,有人展示关于鸦片危害的幻灯片,其间接地指向了早期电影的“拉洋片儿”(一种中国民间文娱活动,在装有凸透镜的木箱中挂着各种画片,表演者一边说唱画片的内容,一边拉动画片,观众从透镜中看到放大的画片);在一个褐色调的视点镜头里,摄影机无声地平移摇过一个院子,让人想到了无声电影时代的在美学上的限制;影片中还出现了一份详细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一种系统性训练演员的方式,由俄罗斯剧作家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在20世纪上半叶提出,他的方式强调了他所谓的“体验艺术”)的地下读物,指向了与川剧传统相去甚远的表演技巧。即使在丘福和他的剧团伙伴们面对执政党的审查压力和反革命活动的指控时——更不用说当时普遍的饥荒和个体遭遇的悲剧——我们也目睹了他们正面对着他们的艺术在日益过时和衰败的问题。
“现在我已经死了,我才知道大幕落下的时候戏还没有唱完。”当他们快到酆都的时候丘福对他的一个阴间同伴说道。这句台词不仅肯定了来世,也强调了《椒麻堂会》的核心张力,即这样一种观点:社会中所有的变化,无论是革命的还是反动的,最终都是过去某种程度上的延续。(我们不仅在影片的各种风格形式中看到这一点,在影片最后围绕着丘福儿子的代际冲突叙事中也看到这一点。)在影片结尾的部分,唯一存有悬念的问题是丘福是否会喝下孟婆汤,这将抹去他的前世记忆,为他转世投胎做准备。换句话说,他最后对抗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这是每个演员都面对着的巨大恐惧,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永远存在的威胁。言下之意,只有当所有人都遗忘了台词时,一出戏才真正结束。在一个满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而只关心他们对未来的愿景的人的世界里,《椒麻堂会》证明了严肃艺术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帮助我们记住过去。
记录一些导演访谈中的细节
task_focus 评论 椒麻堂会 2022-08-21 23:47:36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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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多伦多木兰电影节看了《椒麻堂会》,影片结束之后还有三十五分钟的导演访谈视频。其实看完三个小时的电影我已经憋尿憋得很辛苦了,但是对访谈内容很感兴趣,所以还是听完了全程,有一些印象比较深刻的内容,记录一下。
创作过程
《椒麻堂会》的主角丘福,原型是导演邱炯炯的祖父,乐山川剧团著名丑角邱福新。邱炯炯一直想为祖父拍一部传记电影,但是一直觉得没准备好如何讲这个故事。2017年,父亲邱志敏为纪念邱福新逝世30周年,写了一本传记,请邱炯炯来画插图。传记共十五章,他画了十五幅插图。画完觉得可以开始了,就写剧本,初稿一共十三万字。
影片全部是棚拍,在父亲一个朋友工厂的停车场四百平米的空间,所有的场景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生造”出来的。整个影片的呈现,也像一幅画卷一样徐徐展开,观众像看连环画一样,看完了丘福的人生故事
素人演员
演员很多是邱炯炯的亲戚和拍纪录片认识的朋友。“麻儿”刘师长是邱炯炯的父亲饰演的,少年小丘福则是他的侄子饰演的。男一号易思成,曾是云之南纪录片影像节的策展人。女一号关南,也是云之南纪录片影像节的工作人员,她是主动请缨参演的,第一次剧本会上试读了一段,导演说,那就你了。
易思成是人类学PhD,一个很严肃的人,导演觉得他很能体现小丑荒凉的内核。而小丑的其他面,其实在另外的角色上都有所体现,所以这其实是一部“群丑戏”。
虽然演员都是素人,但他们对导演的拍摄手法和理念大都十分熟悉和认可,所以只要在这四百平米马戏团一样的空间里“包个浆”就行了。另外,负责搭建置景的工作组人员都在影片中出镜了,因为他们包浆包得最多,不管演什么都很和谐。
题外话:这个访谈的英文字幕不知道是谁翻译的,文字功底真好,非常信达雅。没有记录原文,只记得一处说小丑又癫狂又悲伤,用词是"maniac and melancholy",对这个头韵(Alliteration)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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