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管虎导演的《狗阵》获得了一众关注单元大奖。华语电影上次夺得这一奖项,还要追溯到十八年前王超导演的《江城夏日》(2006)。许多评论者认为,这是管虎创作生涯中迄今为止“最好的电影”。
很多电影风格都已发展出厚重的传统,它们也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评估模式。如今,在艺术电影的评估中,“分类”发挥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批评者常会将影片划分到某一个领域,评判它对既有传统的借鉴与革新。这些传统不仅仅包括电影类型,也包括特定的风格范式与叙事元素。因此,当我们听到类似“最好的电影”的评语时,常常会追问,它在何种范畴中、何种意义上是“最好”的?
《狗阵》是一部电影节气质浓烈的作品。对于这类作品来说,无论是奖项还是批评,总是牵连着电影节系统所认可的艺术价值。《狗阵》的故事发生在避世的小城,聚焦于一则虚构的荒诞狗灾故事,以及一个沉默寡言、如临虚空的主角。但这部电影当然不是凭空而来,影片中许多风格与主题元素,在许多电影节作品中都有迹可循。本文将讨论两种与《狗阵》相关联的电影传统,这部影片继承了这些传统,同时进行了革新与转化,从而能够探讨当下的问题与情绪。
撰文|陈思航
简洁的艺术
《狗阵》讲述了一个简洁的故事。彭于晏饰演的二郎刚刚出狱,他返回故乡赤峡后,难以在这个西北小镇适应新的生活。他正陷入迷茫时,警察邀请他加入打狗队,应对赤峡日益严重的狗灾。他发现与周围的人群相比,一只臭名昭著的黑狗更像是自己的同类,于是人狗之间渐渐生发出深刻的情谊。
影片的简洁也体现在语言上,二郎始终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几句台词,或许导演也考虑到彭于晏的口音可能与影片的空间和调性存在矛盾。《狗阵》风格上的省俭同样令人瞩目,我们常常需要沉思静态影像的意义,而不是应对动态的冲突。导演使用了大量固定机位的中远景别镜头和场面调度,让彭于晏迷茫地在空旷的戈壁与城市中行走,特写镜头与高速剪辑相对稀少。
《狗阵》显然可以归入国际电影节中相当流行的“亚洲极简主义”(Asian Minimalism)传统,美国电影史学家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在许多著述中梳理了这种传统。在他看来,自1990年代的大量亚洲电影都具有风格省俭的特征,它们的情感较为压抑,叙事的目标性弱,经常用简洁的长镜头呈现微妙的变化,旨在发掘人物行动的细腻内涵。这些特质都可以看作是主流好莱坞电影“极繁主义”风格的反面。
许多亚洲的电影创作者都在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发掘过这种传统,包括侯孝贤、蔡明亮、贾樟柯、是枝裕和、北野武、洪常秀等等,当然还有上一位获得一种关注大奖的华语导演王超,他的成名影片《安阳婴儿》(2001)与最新的《孔秀》(2022)都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作。
不同的导演都有自己的特色,他们会使用独特的方式,呈现极简风格的不同面貌。侯孝贤用精细的调度创造着往昔的史诗,洪常秀呈现着日常的细微变化,北野武塑造着富有冲击力的喜剧。这些影像可以用来引导观众个体的情绪,但当然也可以用来象征整个时代的氛围。《狗阵》同样使用了这类简洁的影像,而它展现的是一种苍凉。这种苍凉不仅是个体性的,也是时代性的;不仅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象征。
影片的叙事基调很明确,管虎在接受《时尚芭莎》的访谈中指出:“有时候你就突然发现社会上除了你们以外,还有另类的一群人,跟不上这时代,处处陌生。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比如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有很多人是失语症。像二郎一样,就有点不爱说话。他们不是少数,电影有责任展现……那些所谓另类的,也是我们族群里的,我本人当年也是那样的人,所以觉得有义务(去表达)。”
二郎是叙事上的失落者,他的设定十分接近传统极简主义作品中压抑内心、目标暧昧的角色,但管虎格外强调了边缘人的意味,他不是洪常秀作品中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侯孝贤作品中的小市民,而是一个难以回归社会的出狱者。他离开了狭窄的监室,却被囚禁到一个更加巨大的监狱,一个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无法交流的监狱。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好像只能沉默。他抑制着自己语言和情绪,从而调动着观众们的情绪。
影片的风格也与叙事紧密结合。在克制的构图中,出狱者二郎被赋予了一种象征意味。拥有高挑身材、黝黑皮肤的彭于晏非常适合表演这个角色,他的行动在苍凉的空间调度里显得尤为突出。
在遥远的镜头里,他的身体和那些狗一样,变得更接近抽象的图形,而不是特写镜头中具体的人。他的面目模糊以后,化作当代社会中的边缘人乃至孤独者。其中孤独者的范畴更广,因为即便是在主流社会的人群中,也存在许多难以与他人建立联系的人。他在西北小城的缄默与疲惫,想必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感同身受。
这种苍凉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影片开场不久,在一个公共汽车抛锚的场景里,二郎用闲散的姿态站在中远景构图中,与另一侧的人群产生了强烈的对比。在他代表的个体与他人代表的群体之间,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这种苍凉也存在于人与环境之间,影片中许多场景都展现了迷茫地呆立或徘徊在前景处的二郎,而后景是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同时,他的沉默进一步促使观众去审视他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这种象征可以继续往电影之外蔓延,毕竟《狗阵》是一部在疫情期间艰难拍摄的电影,它的情节与风格,也和现实中的隔绝、人与人的冲突形成了对照。
在戈壁的景观中,《狗阵》展现了属于2024年的简洁艺术,映射着我们越来越“简洁”的情感体验与生命力。稀少的台词与克制的情绪,迫使我们去审视主角周围的环境,但我们最终发现,自己只能看见空旷而苍凉的世界。
这是一部设定在2008年的电影,这是一部以奥运会、汶川地震与日全食作为背景的电影,但它的情绪与氛围是当代性的——就像二郎那样,我们的耳边也总有响亮的广播声,关于新事件和新技术的情报越来越多,但我们却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与感受越来越少。
关于狗的电影
如今,当许多人像二郎那样自觉无法与他人沟通,宁可沉默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狗。作为《狗阵》主要角色之一的黑狗小辛,还斩获了今年狗狗金棕榈(Palm Dog Award)的评审团大奖。该奖是在2001年由影评人发起的非官方奖项,时至今日,它每年都被频繁地报道与讨论,成为戛纳电影节期间的一道独特风景。
当然,它的存在也证明了狗在电影中的重要性。《狗阵》无疑是一部聚焦于狗的电影,在影片苍凉的世界中,狗似乎代表着某种希望。除了极简主义的风格传统之外,《狗阵》也和关于狗的电影传统产生了互动。
电影中最早的狗明星是一只名为布莱尔(Blair)的牧羊犬,它最早出现于《爱丽丝漫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 1903),但它更著名的作品是《义犬救主》(Rescued by Rover, 1905)。狗狗们灵巧的动作与较易理解的行为逻辑,让它们非常适合默片的呈现形式,有时它们的表演甚至比人类更加生动。
电影《义犬救主》(Rescued by Rover, 1905)剧照。
后来,狗狗也经常在世界各地的电影中亮相,因为它们不需要语言,自然成为了一种超越文化边界的角色。近两年,《坠落的审判》(Anatomie d'une chute, 2023)中的梅西(Messi)、《狗神》(DogMan, 2023)中的群狗甚至《机器人之梦》(Robot Dreams, 2023)中作为主角的狗狗,都令人印象深刻。
在不同的电影中,狗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学者萨拉·韦尔(Sarah Weir)总结了美国电影中四种狗的形象主题,分别是作为英雄的狗、作为拟人存在的狗、作为西方社会理想的狗,以及作为荒野和人类社会之界限的狗。
作为与现代人最亲密的动物之一,狗穿梭在人性与野性之间,时而保护人类、为人类提供陪伴与情绪价值,时而又代表着巨大的荒野。当狗靠近人类的时候,我们会觉得亲密;但当它们远离人类的时候,我们又会陷入迷惘、敬畏或恐惧,因为它们开始代表一些非人性的、未知的事物,无论那是自然,还是某些比自然更庞大、更虚幻的东西。
大多数电影创作者对狗的诠释,也都在人性与野性间切换,许多人都会探索两者之间的边界。在《坠落的审判》中,梅西扮演的斯努普(Snoop)是重要的家庭成员,但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它又会成为一个超然在外的视点;在《狗神》中,群狗对主角“狗神”来说是家人,对其他人来说又是凶猛的自然。
在《狗阵》里,人性与自然野性的交点同样暧昧不明,但这不仅仅针对于狗,也针对于身为主角的二郎。二郎身上有许多像狗的地方,他很少使用人类的语言,他的许多表演都是身体性的,在底线遭遇侵犯的时候,他也会遗忘礼数,变得像狗一样凶猛。而当他与黑狗产生共鸣以后,他似乎掌握了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让他能暂且逃离当下的社会。
当然,在这部聚焦于人狗关系的电影里,二郎与佟丽娅饰演的葡萄间的情感关系显得并无必要。葡萄扁平的人物设计与生硬的求爱,招致了部分观众的批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葡萄的一些戏份与影片的走向是矛盾的,无论是叙事还是风格,都召唤着二郎脱离人群,融入群狗的行列。在2008年发生的那些重大事件中,像奥运会这样聚焦人性的事件似乎离他很遥远,而像日全食这样关于自然的事件,却深深触动了他。
这种人狗界限的模糊,也得到了影像风格的帮助。主流商业电影中对脸部特写及半身中景的频繁应用,其实是更贴合人性的影像,毕竟人类对同类的面部表情,以及特定高度的人体格外敏感,这些镜头更接近我们平时和彼此社交的体验。而在《狗阵》的中远景画面中,我们变得更关注人物周围的环境,以及人物的身体活动。
同样地,我们也可以看到更多的狗。那些铺天盖地的狗群,能够直觉地唤醒我们内心中一些超越性的感受。在许多观众的日常体验中,单独的狗才是更常见的,而成群结队的狗,一定意味着一些别的东西。《狗神》结尾处主角倒地、群狗涌来的场景,唤醒的是宗教性的体验。而《狗阵》中占据荒野的狗群,唤醒的则是关于自然、关于外界的体验。
《狗阵》继承了两种既有的电影传统,又基于中国戈壁的空间,以及当下的时代情绪,赋予它们不同的面目。它简洁的影像迫使我们向内审视,这部影片呈现了边缘人的生活,而在这个丧失中心的世界里,或许所有人都有陷入边缘的可能。但那些狗的闯入,以及狗在遥远山坡上的嚎叫,又迫使我们向外寻觅,寻觅那些人类边缘之外的事物。
这部电影当然没有回答那些事物是什么,为何对于二郎来说,它是比人群更好的归宿。也许它不想、也不必回答这样的问题。作为一部当下的电影,它只需要表达一种迷惘、批评甚至是愤怒——对二郎来说,至少这些狗比那些人更好。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陈思航;编辑:荷花;校对:柳宝庆。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每一个二郎,都会遇到他的“哮天”
李小丢 评论 狗阵 2024-06-15 10:38:34 已编辑 辽宁
彭于晏扮演的二郎,因为过失杀人锒铛入狱多年回到自己的家乡——一个正在经历城镇化转型的西北小县城,一个人孤零零地经过废弃待拆迁的小楼,在楼拐角处撒了泡尿,瞬间窜出条凶悍的黑色细犬,对他高声狂吠,他与它几番对峙,被黑狗追着跑出了几十米,回头一看,这黑狗回到拐角处,抬起腿,用自己的尿,盖住刚刚二郎的尿。
这个镜头一下子逗乐了我,本来看预告片和影片简介,我还怕管虎会循规蹈矩地把这个人与狗的题材,拍成常规走温情煽情路线的宠物片,看到这个片段,我就放下心来,管虎还是那个管虎。
二郎与黑狗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走征服与依附的路线,他们之间是平等的、较劲的、灵魂深处能产生共鸣的关系。
管虎想借这个灰头土脸看似脱离时代的二郎,表达什么主题呢?
《狗阵》并不是一部以强刺激、快节奏剧情推动故事发展的商业大片,它记录的就是一个返乡的小镇青年在2008年奥运会前后这个国家重大的历史节点的日常流水账,有点平淡,有点琐碎,还有点反高潮。
二郎回家以后,没有快意恩仇,没有成功成名,也没有收获爱情,甚至没有完成过一次成功的摩托车飞跃,他两次都摔进了同一条沟里。
他的生活与那些宏大叙事离得很远,那些从电视和广播里传来的声音,遥远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他日复一日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奥运会发生改变。
他为了融入社会加入了打狗队,每天消极怠工,做着枪口抬高一寸放狗狗们一条生路的事,他悄悄地把小女孩养的狗“安妮”还给她,又在一次次的不打不相识里,和黑狗互相欣赏,最终放下敌意成为了同居室友……
可能有的观众会觉得这样的剧情不够戏剧化,但对我这样的小镇做题家来说,《狗阵》里的风土人情,街边闲坐着的老人,包括一直沉默寡言的二郎,都让我觉得非常熟悉。
我总能在二郎身上,看到我小舅舅的影子。我的小舅舅差不多是二郎的同龄人,我第一次听崔健就是他用吉他弹的,他也喜欢养狗,一条油光水滑毛色锃亮的德国黑背和他同吃同睡,他在九十年代初买了一台红色的本田摩托,带着我和表弟满世界兜风,给我买各种各样有趣的课外书。
在我心中的他,永远是意气风发笑得恣意的,其实现实中的他,和二郎一样,因为年少轻狂犯了一个错误,丢掉了体制内的工作,从此一蹶不振,摩托卖掉了,狗也不养了,天天打半斤白酒窝在家里喝,白天睡觉,晚上看电视直到天亮。
后来二十多年里,他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没什么存在感,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不顺利,想回家考公务员,他久违地在饭桌上对我说了一句话:“小丢,你还年轻,还是出去闯闯吧,别把自己困在这个地方。”
我倏然想起,当年小舅舅本来也准备在犯错后离家出去闯荡的,他都联系好了,可惜他是姥姥心爱的小儿子,姥姥舍不得让他离开父母身边,他就这样一天天地颓唐下去了。
那年,也是2008年,我听他的话,咬咬牙又收拾行李离家远行了。
而我的小舅舅,虽然终其一生没能离开小城,但他后来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投入到自己女儿身上,如今,我的表妹在德国读工科博士,就快毕业了。
我的表妹之于小舅舅,就像黑狗之于二郎,有时候,贫瘠的生活,失意的人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被点亮。
对黑狗来说,收养了它的二郎,不啻于天降救世主,但对于二郎来说,其实黑狗也是他的救赎,他在野性未驯的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些孤冷的人生,因为黑狗的出现而变得逐渐生动起来。
它成为了他的牵绊和软肋,而很多时候,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因为软肋的存在才觉得格外的有意义。
有了它,他的摩托车上才有了挎斗,摩托车上写着“Pink Floyd”,挎斗上画着Pink Floyd最知名的专辑之一“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的封面图案,它是他的知音。
有了它,他再次拥有了和这个世界对抗的勇气,和再次出发上路的动力。
《狗阵》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县城文学作品,可能有些观众一开始看到片中成片破败的居民楼,凌乱狭窄的小巷,漫天风沙的戈壁,荒废的动物园和游乐场的时候,会误以为整部片的基调是建立在破败灰暗的压抑情绪之上的。
但是在二郎和黑狗邂逅的故事逐渐展开之后,我发现,管虎其实是在以细致入微的视角,展现那片杂乱和生猛的土地上,依然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从更广阔的大背景上来说,奥运会之后迎来了国内前所未有的经济大发展时代,远在西北的小镇,也迎来了大工厂的入驻,完成从资源型到劳动密集型城镇的初步转变。
破败的居民楼、废弃公园、游乐场,在被推倒之后,将建起崭新的工厂和楼房,那些走了的人,可能会因为这里有了新的机会,而选择回来。
从个人来说,县城的人们并不会因为物质生活的落后而造成精神生活的贫瘠,县城生活也可以是有美感的,是有生命力的,县城从来不缺乏热爱生活的人。
就像二郎和周游饰演的聂十里一样,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之外,他们依然是热爱音乐的摇滚青年,他们的心,一直在路上。
《狗阵》和今年另一部成功的县城文学作品《我的阿勒泰》有着相通的精神内核,它们都在鼓励年轻人们要勇敢一些,勇敢地“去爱,去生活,去受伤”,因为年轻,所以还有资本去试错,去改正,去吸取教训再次出发。
只要你想。希望每一个对未来心存希望的二郎,都能遇到他的“黑狗”,激励他挣脱内心和俗世的束缚,义无返顾地走上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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