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妹,冰雪聪明,过目不忘,入学智商测试极高,校方建议父母送她去专门学校,家里长辈也相当自豪,只有我一人反对。
“千万不要自认为是天才,因为真正的天才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像南海十三郎一样早疯,要么是像唐涤生一样早死。”
这是从一个落魄编剧口中说出来的话,隐隐带着埋怨,埋怨天地无情,甚至让一代奇才走投无路。他在叹息天才,抑或借天才以言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有,无论是十三郎,还是唐涤生,他们有过那样好的光景,以至于漫长的生命在这样的星光面前显得尤其无奈和突兀。
1984年,南海十三郎江誉镠离世,终年七十四岁。他赤着脚大躺在冬夜的香港街头,如同我们赤脚降生,好心的警察黯淡的为他穿上一双鞋,漫漫人生路已足够艰辛,黄泉路上愿他一路好走。
他自小锦衣玉食,天资聪颖,成年后香港求学,后堕入爱河,从医学系中退,追随恋人远赴沪上,恋情未果返港。他自幼痴迷戏曲,二十岁时为粤剧名伶薛觉先撰写剧目《寒江钓雪》,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所编粤剧场场爆满,演遍粤港澳。少年成名意气风发,心高气傲,普通人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他思如泉涌,可以同时写好几个剧本,唱念做打,手执纸扇,摇头晃脑,锵锵锵锵,当世知音几何?光是他的思维和语速就不是当世凡夫俗子所能企及,他心里堵塞厌烦,又颇感孤独,本又是天真单纯的人,不善遮掩,说话耿直,遂将身边速记员统统赶走,这时候倒来了个年轻人登门拜师,衣着简朴,脾气憨厚,然而又自有一身傲骨,那就是唐涤生,他的挚友,他的徒弟,他的弟弟,他的子期。两个孤独的天才,一拍即合,一唱一和,你来我往,真是一场好戏!那实在是一段好时光,是整部电影中最炫目斑斓的流光溢彩,让后来他们师徒的乱世浮沉都愈显苍凉。
他这一生看遍了欢喜聚散悲欢离合,看了多少的沧海桑田,废墟高楼,他三十四岁就已经疯了,颠颠倒倒的竟然活了四十年!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他为什么没有去死?他是不是甚至连死都不屑?选择结束是我们生而为人最后也是唯一的权利,而他,这样才华横溢痴傻疯魔的天才,他竟然活了足够久的七十四年,他哪里来的勇气?
哪里来的勇气……
只有那幅画可以给我们答案,是的,《雪山白凤凰》,一张白纸。你能看到什么?孩童能看到雪山,看到羽洁如雪的白凤凰,你能看到什么?我只看到满纸荒唐。眼见那凤凰来,眼见那凤凰飞,眼见他俗世浮光,眼见他空门清净,眼见他功名利禄转头空,眼见他富贵荣华一场戏。
终究不过是一场空,生生死死,哪里有什么好执着。
也许是上苍怜他半世漂泊,怜他此生颠沛流离, 竟仍是让他们师徒相见了。在他疯癫乞讨多年之后,在这凡尘俗世中唯一的慰藉,唯一的灵魂伴侣,他终于又遇到了唐涤生,是那个唐涤生,是那个“我要证明文章有价!”的唐涤生。
“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彷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知音再复寻,(俗事才未众)。”
他要醒了,他终于醒了,唐涤生对他说,朋友,让我们再去找旧年那样的好时光!让我们重头来过!忆往昔峥嵘岁月,他模糊的眼睛闪烁着久违的光彩,到了这里,我已经不忍再往下看,无尽的悲怆包围了我,我知道重逢有多快乐,接下来就有多残忍。当他振奋精神,准备重返江湖,受唐涤生之邀走入戏院那一刻,却亲眼目睹了唐涤生心脏病突发去世的一幕,他终于彻底崩溃,再无神智。
然而他竟仍未死,五年之后,他从精神病院出来,他的侄女已信了耶稣,殷殷劝他入教,他笑了,我有信仰,只不过连这信仰也是空无。他最后入了佛门,我正暗暗高兴,他在寺中了此残生也好啊,结束吧……想不到,一位前来供奉灵位的盲者却带来老父去世的消息,这是人世间他最后的牵挂了,他从此真的,再也一无所有。“你要去哪里啊十三郎?方丈知道你要走吗?”,“上山容易,下山又有何难呢?”,他轻轻地笑了。
多年以后,有人在繁华的闹市街头说着他的故事,在更多更多年之后,有人或在电视上,或在银屏前看着他的故事,那是来自一个大时代的最华美的声音,世界那么大,竟然容不下一个天才,而我们却仍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生老病死。那一刻我泣不成声。
他是一个俗气又疏离的人,他有孩童般的天真,他热爱又怜悯众生,至情至性,他的俗气在于他渴望有朝一日一展抱负,一筹壮志,而他的疏离在于他看似疯癫实则清醒的后四十年中,他终于明白,在命运的虚无面前,我们所有的挣扎都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渺小可笑。
“我是南海人,在家中排行十三,所以以后我就叫做南海十三郎!”
电视剧的《南海十三郎》片尾有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其中有一句歌词,是这样唱的。
你请不必打听我大名,望望无尽夜星,仍旧照亮你这一刹心境。
金马奖大黑马谢君豪,那一年我很意外为什么金马奖会给他和这部电影。于是好奇致使我去看了这部电影,很遗憾不是大屏幕观影。看后我想说,真的实至名归。我一向钟爱传记类的电影,恰巧这部就是个中翘楚。以一个说书人的口吻来讲述江誉镠传奇的一生。
一个出身贵族世家的人,又天赋异禀,在粤剧创作中堪称天才。然而他是天才,也是一个普通人。虽然聪明,但是却被Lily迷住,追随她到另一个城市而落魄街头。他爱国,却被小人排挤进入监狱。和平年代却艺人写着抗战戏文,脱离时代。甚至求死,从火车跳下,也没能成功,只落下了疯癫的毛病。一直疯到1984年,身边亲戚,朋友相继离去或离开人世,而他像个乞丐一下露宿街头,用流利的英语报警说自己两只鞋被偷了,一只被英国人偷,一只被日本人偷。最终他倒毙街头,也是赤足。让人唏嘘不已。
从这部戏开始非常欣赏谢君豪,了解了才知道原来是以为话剧演员,难怪可以把这个角色诠释的这么好。这种传记电影最重要的当然是主角,如果这个人物立不起来,整个电影就是毁了。里面粤剧的桥段太难了,很少有几位演员能演的这样惟妙惟肖吧。最喜欢十三郎和唐涤生两个人一起写剧本那个情节,一把折扇摇头晃脑,把这些念白唱腔表达出来。那种激情火花,屏幕外的我都感受到了,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以至于错过北京话剧演出得我,一直遗憾到今日。
“得瑟落魄,几番起落,然其志未改,不怨天怨地,自怨自艾。只游走在疯癫与正常之间,参无边风月,世态炎凉,并非孤寒晚景。”这是谢君豪对“南海十三郎”的批注之语。可见他对这个人物理解的多么深刻。
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塘。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虹膜》稿件存档
《南海十三郎》在香港电影中的位置有些特殊。该片于九七年面世,并在当年的金马奖和次年的金像奖上备受青睐。然而与《香港制造》《春光乍泄》《甜蜜蜜》《宋家皇朝》等同期获奖或提名的影片相比,《南海十三郎》在美学上的异质和粗糙都让它显得另类。从媒介属性来看,电影《南海十三郎》似乎跟戏剧的距离更近些,因为它本来就是同名舞台剧的跨媒介复制品。舞台剧《南海十三郎》首演于九三年,翻拍电影时已在香港上演了近三十场。翻拍的原因,某些程度上是香港电影工业的贪图方便,希望用现成的剧本和演员多快好省地生产一部新产品。而结果是,它在香港上映时只得一两间电影院支持,票房可想而知,影片本身也在奖誉过后很快淡出观众的普遍记忆。
对香港人而言,舞台剧《南海十三郎》的影响力恐怕远远超过电影。二十几年来,该剧在香港的舞台上长演不衰,并在一年年的复演中确立了其经典神作的地位。很多老一辈香港人,是只知有剧而不知有电影。
香港人看《南海十三郎》,有一种身世之感。
南海十三郎实有其人,是六七十年代香港上环一带出名的乞丐和疯子。路人不知道他叫江誉镠,是二三十年代名震一时的粤剧剧作家和作曲家。其祖上富庶一方,父亲江孔殷曾经入仕,在晚清民国的广州颇具政治影响力。他少年富贵,青年得志,中年后渐渐潦倒疯癫,成了青山精神病院的常客。最出名的传闻是他曾频频报警,声称自己的一双鞋被人偷走,而且一人偷右脚,一人偷左脚,偷右脚的叫蒋介石,偷左脚的叫毛泽东,搞得他现在无路可走。
杜国威的剧本,编剧方法上不是给一个真实人物考证作传,而是让传奇的归传奇。传统粤语说书的“讲古佬”传统被平移到现代剧场中,用五个说书人构建的套层结构呈现一个众说纷纭的传说中的人生。时空转换极快,可以说是用香港速度来叙事。剧本从头至尾流露出一种广东人对粤剧和粤语文化的深入骨血的痴迷与怀恋,这是它在叙事上最深刻的动力。剧中的南海十三郎几乎就是一个这样的化身。实际上历史上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作品保留下来,关于他的才华因此难于求证。但在剧中,粤剧历史上名动天下的人物,从薛觉先到唐涤生,都被他的天才之光吸引,围绕着他打转,因为剧中的他代表了粤剧之魂。
从剧本到演出,《南海十三郎》的成功和风靡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谢君豪对一个天才角色的惊艳演绎。他的表现或许说明只有天才的演员才能诠释天才的角色。九三年该剧选角时试演十三郎的有三个演员,各自有各自对剧本的理解和诠释,导演古天农和编剧杜国威在三人中一眼敲定了谢君豪。谢君豪后来回忆,他对十三郎的演绎不是理性和思考的结果,“我一看剧本就直接这么演了”,“不是我找的,是那样一种感觉找的我”。谢君豪的十三郎,习惯于隔着眼镜用上眼白看人,眼珠流转,嘴角上翘,手舞足蹈,体内像有一个蓄电量永远百分百的小宇宙。很多人觉得谢君豪演恃才傲物演得好,不如佩服他在展现天才的速度感和神经质上毫不费力,恃才傲物是天才的结界和凡人相撞的自然结果。《南海十三郎》上演二十几年来,演员班底更替了无数,演十三郎的却永远是谢君豪,实现了演员与角色的永久绑定,成为经典的活化石。
谢君豪的表演风格适用于舞台,剧中的其余角色也一样是舞台风格,电影版的《南海十三郎》在改编时对表演方式的相应调整不足,观众看影片时一开始可能难以入戏,需要逐渐适应。不过舞台表演的照搬在电影中也有观看经验极度舒适的时候。其中之最,当为唐涤生上门给十三哥抄谱的名场面。前面一场戏,三个打工人以车轮战的方式给十三哥抄谱,而远远跟不上十三哥创作的速度;此一场戏,唐涤生和十三哥棋逢对手,抄谱变成你追我赶的共同创作。吟唱式的创作有别于日常情境,舞台表演风在这场戏里得到了最合理的发挥。电影的这一段落在观赏性上优于舞台剧版。大量的近景和恰到好处的特写用节奏感极强的连贯性剪接组织起来,创造力在二人之间不断流动,天才遇天才的势能和动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由于两人是反串花旦,表演中自带一种惹人发笑的造作,在娱乐性上和港产喜剧片殊途同归。据谢君豪说,这一段落用了半天时间就拍完了,而且是单机拍摄,可谓香港速度的又一体现。不过单机拍摄的一个结果是唱的片段不完全在一个调上,属于穿帮性质。
《南海十三郎》最感人的一场戏是两人重逢,情感内核的密度之高,已经超越了所有表现方式对技巧的追求,电影和舞台剧对这一段落的处理都回归朴素。“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这些词句很难不让人想起顾贞观那两首著名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其中的情感,偏离了粤剧本身的生猛和缠绵,是文人式的知遇和自怜。
《南海十三郎》从唐涤生遇十三哥开始,整个后半部影片,都充满了文人立言的色彩。其中一些台词段落可以摘抄流传。比如“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可是一个好的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你那么有文采,不用写这些庸俗的剧本来迎合观众……眼光放远一点,观众的水准越来越高……”九七年的杜国威大概没有想到,这些台词会在二十年后的内地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给仍旧愿意在创作上有所追求的行业人打气。这大概也是此片在内地口碑日隆,话题度日增的原因。
电影对舞台剧的改编有一处别具匠心。五个服化道一致、符号意味浓厚的说书人在影片中变成了一个具体的“讲古祥”。这一角色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有几次微妙的变化。庙街的开场是标准的讲古佬表演,有一种做张做致的距离感。到了警察局的密闭空间,故事就变得日常和私密起来。故事里有小男孩和疯癫了的十三叔对着一张空空白纸大赞雪山白凤凰的情景,赤子和疯子眼中所见略同,观众看到这里会有一种不知身在几重空间的恍惚感。这个赤子,就是讲古祥自己。等到故事讲完,黄霑演的警察问他是否识得南海十三郎,他却摇头否定,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潦倒编剧在讲另一个潦倒编剧的故事”。说书人的身份在这里突然掉了皮,让他前面的叙述瞬间变得虚幻。等到讲古祥出了油麻地警署来到街上,电影在这里出现了神来之笔。讲古祥带着观众仿佛置身于异度空间的香港,满街皆是疯癫潦倒之人。他与年轻模样的南海十三郎擦肩而过,并转身追随而去。这一段落是整部影片中最具电影感的片段,像是街头随手抓拍众生相,有一种与前面的戏剧风格迥然不同的真实感,真实到令人难以承受。
这两年,我在研究生课上讲到九七前后的香港电影,都会放《南海十三郎》给学生看。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和不同的本科背景,每次放到这个结尾,都有人呆傻在座,有人默默抹泪,有人对着片尾字幕“献给全港编剧共勉”痴痴出神,很久出不了戏,可见影片的力量。《南海十三郎》的后半部风驰电掣,历史的洪流倾泻而下,人在其中不知如何保全尊严和体面。影片看似写天才不容于世的故事,实际上像在写人如何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疯癫是体面,早死也是体面,天才的终结有一种时代落幕感,而影片在不断的反身自照中,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中,留给观众无限的空茫。
十三郎是个极具传统中国味的读书人,且是个疯疯癫癫、反应快、骄傲、固执、不给人留面子的聪明读书人。谢君豪完全将这些特色演出来,挥洒自如、彷佛他就是那个动不动就翻脸的天才疯子。谢君豪抓住了十三郎的神韵,该狂时狂得无法无天,该怒时怒得眼欲喷火,有好场戏都可以看到他头上爆青筋,比如怒骂任惜花;沮丧、消极的时刻看起来又是那麼无奈,从眼神、表情、肢体语言上都彷佛就是十三郎再世。
看完剧,感觉到悲哀,不是十三郎的悲哀,是其他人的悲哀,是社会的悲哀,时代的悲哀。十三郎这样的人,我们甚至没有资格同情他。他是“雪山白凤凰”,不想雪白的羽毛被玷污。他疯了,只有疯才可以逃避当时肮脏的现实。也许这对于他也算是最好的选择。
有人认为“天才”就是疯子。在他们看来,这些人的行为与疯子无异,只可惜这些人只是看到了他们的行为,却不能理解他们的思想。活着自己狭小的世界里,坐井观天,也是很可悲的。然而真正的疯子是无所畏喜、怒、哀、乐的,而被误认为是“疯子”的这些才子们,却大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苦痛。其中,不乏对社会对现实的不满,可是面对社会的飞速发展却又表现得束手无策,毕竟历史的车轮是不可能倒转的。
唐涤生在片中曾对十三郎坦言说,我即使学不到你的才华,也要学得你的一身傲骨。
就文艺人而言,“傲”是他们特立独行于世的标签,就个人讲,“傲”却可能是致命的。十三郎的令人拍案叫绝离不开他的“傲”,而他一生的悲剧,也源自他的“傲”。
三尺学童的江誉镠,牛哄哄地以不陪父下棋作要挟,逼父许其看戏。想那姜太史也是清末风流才俊,棋之一道,自不会太差,竟不敌家中小儿,情节颇为搞笑,江之聪颖绝慧,锋芒毕露,尽显无遗。(我们说,傲气是要以才气作底气,腹内空空的“傲”,不过是无知者的呓语。)然而此时的江誉镠,他的“傲”还只是萌芽于稚童的顽劣之中。
匆匆十数年,江誉镠再度出场时,一袭长衫,满口“庸脂俗粉”“内忧外患”,活脱脱一个酸腐书生样,当这与他那庞大而陈旧的家庭是分不开的。Party上的江有点让我们泄气,幼时的灵俊不见了(当然,才智不减),却多了几分未见世面的狂妄。至于满口的爱国主义,实在难辨真伪,反觉得夸夸其谈的成分多些。在其莽撞的示爱段落中,与其说是倾慕于Lily,不如说是陷于自怜中。如果按这样的脉络发展下去,江不过成为一介腐儒,他的才情也迟早淹没于世事的变换里,这也正是许多早慧者的不幸,正是给“聪明反被聪明误”下一活生生的注脚。
然而,江誉镠在此时遇上了Lily,他早年聪慧造就的自信与任性,令他一路追丽人至上海,求爱未果,流落街头。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落魄的两年,为我们挽救了一个即将夭折的奇才。上海,是那时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街头,是不论哪个城市都一样纷乱窘迫的地方。上海的街头,江誉镠看尽了人事辛酸,世态炎凉,而以他的才智也当是想透了的。上海的两年,无疑是将江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拉回了现实。一个没有经受磨砺的天才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才,一身未见世面的傲气也称不得是真正的傲气。至此,江誉镠完成了人生中重要的蜕变。
回到广州,十三郎已被学校除籍,只好每日流连于戏院,全身心投入到他幼年便已萌发的戏曲的爱好中来。表面上与一般额纨绔子弟并无二致,但当他终于有一天竟令名角分心,原因是他于台下听戏时模仿得丝丝入扣,我们看出了他的不同,而他继而拿出一本《寒江钓雪》,令薛五爷赞不绝口,我们才松下一口起来,宝钗终于出匣了。此时的江,收敛了他的傲气,表现出一个初入编剧界晚辈应有的谦虚和忠诚。这种收敛,不能不说是得益于上海之行,而他那些红透港粤的剧本,除了精妙的辞句功夫,更是应为对纷扰世事的亲历和洞察。
江誉镠在粤剧界声名日炽,他的事业到达了顶峰,“高出不胜寒”的孤独渐渐将他与众人隔离,在现实中的表现就是高傲。他人难以忍受江的不可一世,然谁又知江心中那难以排遣的苦闷。作为一个文人,无论表象如何,内心必是敏感而柔软的。因为害怕受伤,而以高傲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正是江的脆弱。一个年轻后生的意外到来,打破了这层壁垒——壁垒坚森,不以攻破,因此唐涤生拜师一段精彩绝伦——亦徒亦友的唐可以说是江的唯一慰藉,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后来当唐猝然离世时,江心中的悲伤重到难以承受,他只有继续逃进疯癫里去。
我很深刻地记得江对唐的一句忠告,“像我者死,学我者生”。剖析出时代的发展,观众群的变化,对编剧提出与时俱进的新要求,这不论对什么时代,何种艺术形式,都是通用的。从这一点,我们看见了江的确是比普通人站得跟高,看得更深。同是他对于唐涤生的教导也是毫无保留的。
日本侵华战争在数年骚动不安的气氛里终于酝酿成形,全面爆发。失却了稳定的社会,戏曲这种闲时的消遣自没了市场。江与唐短暂的师生情分也宣告结束。这个过程虽不及拜师精彩,却同样令人感动。江再次利用高傲作武器,气走唐后,却自叹说,其实本是他自己不配为唐的老师,脱离了他的影响,唐的前途无可限量。那样爱怜并一点点自伤的温情,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的。我们也终于在他坚硬的盔甲下窥见一小块柔软的部分。
江随后决定做随军编剧兼导演,编排些保家卫国,热血激昂的段子来犒军。不想有人拿女色作文章同他打擂台。江哪里不知道这些每日枪林弹雨,久离妻小的枪杆子老爷们何能挡得住酥胸和长腿的诱惑,但他鄙夷这种瓦解军心的行进,同时出于文人的颜面,绝不能忍受输于这般不堪的小人。离开了唐涤生的十三郎,那偏执的性子大大地发作了,动了手,甚至动了口。咬人当然不是什么体面地事,却到底令我们见识了江的真性情。他的不愿同流合污和他的毅然反抗。这一段了,江先前的爱国之情得到了很好的证实,这一时期的文人们的傲骨最该表现得地方也正应该是爱国。
因为战时的不得志,江的事业一蹶不振(其实他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他不愿曲身于媚俗的潮流里),以致生活失了来源,再一次落魄街头。无巧不巧,Lily的出现,又一次成为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此时的Lily以嫁作他人妇,与初次见面共舞的场景相呼应,十三郎此时也有一段幻想,同样的白色西装,同样的深情款款,前者是滑稽,后者却成了悲戚。这场相遇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三郎在回乡的火车途中跳车了,未死,疯了。死亡与疯狂本就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式。这个世界在正常的范围内容他不下了,真不知是江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
疯子的生活似乎也挺逍遥自在,然而十三郎的旧友们却努力要将他拉回正常的世界,然而每一次都是更为无奈的结局。薛五爷的收容,是江不能接受的,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施舍(尽管薛五爷本人是怀以陈恳的报恩的心态),他宁愿用粪便突袭女仆,然后夺门而去。梅心邀他写电影剧本,却不想导演删改结局,编导编导,现有编后而导,江的反抗换来的是一顿好打。最后,与唐的重逢竟是以唐的猝死为结。是命运在捉弄江誉镠,还是上天在警告他,这个世界早已不是你的世界?
江的后半生在流浪行乞,半疯半醒中度过。我们难以想象,一个拥有极高的艺术素养,精通粤语,国语,英语,德语,法语的人才,会选择这样一种人生。你也许会说,那是应为他疯了,但假如疯癫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呢?影视作品的夸大之处当然要考虑,但这样一种生活态度,价值选择,除了引来我们的唏嘘,也足令我们反躬自省。
江誉镠真正从现实世界完全超脱出来了吗?我想说,没有。在影片开头“偷鞋”一段中,他以一种戏弄嘲讽的方式,斥责了港警的无用,发泄了对国家主权沦丧的悲愤,表明他仍旧忘不了世事,即使可以无视于个人名利,市井纠纷,但忘不了国之大计,民族责任。这样的十三郎,才是真正完整丰满,同是充满悲剧的人物,也是我们深感敬佩的所在。
P.S.十三郎死后,黄沾饰的警长为他找来鞋穿上的这一段,有人说是因为他认得十三郎,个人以为他是为了十三郎当年的“偷鞋”事件。当时,作为一名小警员,即使对政府有所不满,根本无力反抗甚或有所表现,所以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表到自己的不满,不能不说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二十年后,发现他的尸体,为他穿上一双鞋,正是表达了一份迟来的敬意。然而,路人毕竟是路人,他所能做的也仅仅限于一双鞋,一卷破草席,这才是正常的人,正常人的生活。只是,在他向他下属们略述过这样一段轶闻后,这些年轻的心中会泛起怎样的波澜,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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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彷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知音再复寻,俗世才未众。”
乱发颓唐、眼镜下的眼睛里满是落魄的十三郎突然就静止在茶室的那个座位上,一句句应和着屏风后面那熟悉的声音,慢慢的愣在原地。他一杯君子茶的徒儿,如今是《帝女花》与《紫钗记》的大名编剧,一如当年他那《寒江钓雪》的风光岁月。时代曲早已变奏了,没有变的,是他的粤曲天才与桀骜不世。
硬盘里曾经下了一堆张国荣的视频,有一个是关于97年的金马奖,当年他借《春光乍泄》角逐影帝,最后结果揭晓,败给了一个当时在我脑海里并无印象的人物和一部陌生的电影,谢君豪《南海十三郎》。
当年的自己,只能说实在太过肤浅。
“南海十三郎(1909年-1984年),真名江誉镠,自称江誉球,别字江枫,广东南海县人,是三十年代著名的年青编剧家。他是父亲太史江孔殷的十三子,故艺名「南海十三郎」。”
如果说只截取上面这一段来概括南海十三郎的人生,无疑是个完美的符号,假如事实如此,恐怕到如今再也无人记取了。就好像唐涤生,今日论及五十年代的香江粤曲,如何能跳过1959年9月14日的突然离去呢?不遭天妒,大概也就不算英才罢。
十三郎有才,不是一般的有才,有才到脱口成句、令得抄曲的先生一个一个都不堪其速甩袖而去;十三郎有情,非同寻常的有情,有情到为了追lili一路追到上海失掉了学业;十三郎有骨,铮铮傲骨,是面对强势人物的嬉笑怒骂,是为世俗唾弃时无所畏惧地拳脚相加,是宁愿流落街头而矢志不渝的坚守。他曾是如许风光,连同名伶薛觉先和“觉先声剧团“一起成了民国时代的粤剧标杆,他却不免末落,抗战结束后被人拒绝四处碰壁只是开始和注定的预兆,天才的不羁注定了他与时代越行越远,死在香港街头的时候甚至没有人记得,这个人,曾经是那个年代。
这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南海十三郎,只是电影《南海十三郎》讲述的南海十三郎,只是从电影里“另一个落魄的编剧”说书人口中讲出的南海十三郎,也是编剧杜国威借以喻指当时的港片大潮的南海十三郎,1996年,盛衰的交点,杜国威高志森们,何尝不是处变之中、无奈之外呢?
落拓的十三郎遭遇已作人妇的lili时那段类似幻想的场景,仿佛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油头白装的年少翩翩,这段布光恰似舞台剧的设置,非常鲜明的镜花水月。终于,他还是一个人上了回广州的火车,跳下火车,作失忆状,却还记得薛老五和他不曾言明的徒儿唐涤生。
也许,这就像他的《雪山白凤凰》,只是在他心里的秘密,世上再无人知。
非常喜欢“彷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两句,曾经有一度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很想哭也很想剧情会有峰回路转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然而想想,给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又如何?以他的人格,被“汉奸”和“走狗”偷走了一双鞋以后,再好的结局,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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