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每个看完第11集的人,都会拍案叫绝吧。
龚彪的死,用的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
第一集中,王响分析龚彪的车,“泡过水,发动机还大修过”。原本以为,这是出租车的过去,没想到这也在预测龚彪的未来。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龚彪是开心的。
他终于等到了命运之神对他露出了灿烂的笑。他乐观了大半辈子,彩票终于可以兑现了他的乐观。
他死在了最开心的时刻。
分享个小细节,龚彪确实是夫妻财产小黑洞。15万入手的车标,12万就转出去了。
喜欢第11集,因为它的反类型,它是一首好人不好命的挽歌。
这个好人是龚彪,是王响,也是马德胜。
寻常国产剧,都喜欢书写好人有好命的道德童话,《漫长的季节》却用三个男人的大半辈子,写出了好人的尴尬。
比如说龚彪,他不是个好丈夫,但从结婚到离婚,都能证明他是个好人。
龚彪知道丽茹和宋厂长有一腿后 ,他的第一反应是当众打厂长,而非找丽茹说事儿。
龚彪和丽茹争吵后,他想要搞事情,然而他看到了丽茹笑盈盈地忙活装修事宜。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很久没有见到丽茹这样笑了。
这个笑,让龚彪心中升起了对丽茹的爱。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这适用于龚彪对丽茹,也适用于王响对巧云。
王响和情敌在一个花店同时买花,这当然是无巧不成书的剧情需要。
我喜欢的一个处理是,王响和情敌在途中谈话时,他已经知道情敌的女友是巧云了。到达目的地后,王响先发制人,喊巧云的名字,并且主动自我介绍。
这个自我介绍,就是在给情敌演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同事,不是联系紧密的老伴候选人。
在出租车上,王响对巧云的对话,用的是高语境文化——一种不能只看字面意思,需要根据语境才能破译的话语。
因为它高度依赖语境,因此他们俩能明白一种意思,情敌能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比如说,巧云问“你拉我俩,不耽误你送花啊?”巧云的意思是,王响,你要给谁送花啊?
情敌的理解是,王师傅真是个好人,为了拉我们俩,他还没有给女友送花呢。
王响答:“这个人就是你。”
这段戏很动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范伟的演技好,用一种笑谈的口吻吐槽自己,第三视角谈自己,他的姿态越松弛,这种爱情表达越动人。二则,王响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即便在他嗔念炙热的中年时期,他的道德光环也相当亮眼。我们能相信,王响是个牺牲自己 ,成全他人的好人。
王响最大的讽刺是,他想要做个让儿子少走弯路的父亲,却始终无法和儿子建立和谐的亲密关系。
王响对王阳的人生有个清晰的规划,复制他的人生,想法设法让王阳加入桦钢。
即便王响知道桦钢陷入裁员潮,王响依旧认为桦钢能给王阳安稳的人生。王响看不清时代潮流,于是,他无法接受王阳的服务员身份。
相信儿子应该成为下一个自己,是王响自以为是的父爱,也是对王阳的捆绑。王阳早就看清楚了,国营大厂桦钢早就不是金字招牌了,对他来说,月薪300元➕小费的服务员才更有吸引力。
工资不低,还能把妹,这才是王阳想要的生活。
王响爱儿子,但他不懂尊重儿子。
在王阳卷入杀人事件后,他始终对父亲保密。这也说明,这对父子从来没有建立一个平等交流的环境。
王响做的,王阳不领情,王阳做的,王响不理解。
第11集没有给出王阳真正的死因,我很难相信是沈墨杀死了王阳。
沈墨杀死卢总和殷红,驱动力是以暴制暴,王阳是沈墨生命中的阳光,沈墨没有杀掉王阳的动机。
我怀疑王阳死亡的原因是,他和沈墨打赌,如果从桥上跳下,如果他没死,两人就一起逃亡,如果他死了,沈墨一个人走。
结果,王阳死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原因还要等第12集揭秘。
王阳和沈墨在桥上谈话的光影也值得一提。
沈墨脸上一直有光,而王阳则淹没在阴影中。意思是说,沈墨认为逃亡就能拥有光明的未来。而王阳却认为,逃亡会让自己进入灰暗的人生,一生都见不得光。
两人对逃亡的理解不同,也改变了王阳的命运。
王阳的死也对应了《泰坦尼克号》的迷影梗,杰克死了,罗斯活下来了。此外,我总觉得王阳的名字在押谐音梗,“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现实是王阳没有补牢的机会了。
最后说说马德胜。
马德胜痛殴沈栋梁,当然大快人心。然而,这和龚彪、王响殴打厂长一样,都需要付出牺牲事业的代价。
论业务能力到工作热情,这个配置可以是在其他剧中打怪升级的精英。然而,马德胜的职场天花板就是马队。
当年他的小兵李群变成了李局,马队却成为只能靠跳舞打发时间的小老头。
在第9集中,马队和李局在警局的谈话,让人看到生活的残酷。
李局是挑不出大毛病的咄咄逼人,马队有不符合规则的理想主义。这个体制喜欢遵守体质规则的官僚,不喜欢改变规则的英雄。
碎尸案像一面照妖镜,坚持追求真相的马队不再是警察了。按照规则办事的李群,摇身一变成了局长。
马队在第11集,他跳不出想要的动作,说出了最戳人的一句话,“我老了。”
马队是《漫长的季节》中最有英雄气质的人物,然而,当他说他老了时,他的英雄光环就开始黯淡了。
从这一刻,马队就真的只剩下皮囊,那个想要追求犯罪真相,充满理想主义的马队,已经死了。
除了这三位好人 ,军哥也很让人心疼。
军哥是个好人,然而,他拼尽全力,却没有得到好的人生。
他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因为暴力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对付这个凶恶世界的武器了。
在军哥成为军哥之前,他是个可怜弱小的孩子。父母早亡,先天聋哑,被人弃养,野蛮生长。
靠打打杀杀偷和抢,开了一家录像厅,本以为生活有变好的可能,然而录像厅被砸了。
他的姐姐考上了大学,然而,养父依旧不肯放过姐姐。
他爱的人殷红,成为拉姐姐下水的伥鬼。他姐姐亲手杀掉了他爱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有多苦,因为他是哑巴,他说不出口。
军哥愿意为沈墨顶罪,因为他知道,沈墨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为了亲人,他可以祭奠自己的人生。
军哥和沈墨这条线,也有个很宿命的细节。在小时候,军哥偷饺子,沈墨替他顶罪,在长大后,沈墨杀人,军哥替她顶罪。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1998年,王阳问王响,“你信命吗?”那时候,王响还算年轻,贼不信命。
2016年,王响打算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和龚彪谈命,他也可以告诉王阳一个新答案,“我信命了”。
姜育恒沧桑的声音响起,《漫长的季节》终以一曲《再回首》结束了它忧伤而遥远的故事。
在前面11集诸多现代前卫的插曲和片尾曲播放时,我曾想过,为何没有一首九零年代的歌带我们直接进入那个年代。像贾樟柯在电影中插入叶倩文的《珍重》,自然摇动人们怀旧的细胞,通过那温情的旋律反复确认,是的,这是浪漫的九零年代。
然而《漫长的季节》似乎要说一个截然不同的九零年代的故事。它选择慢慢讲述巨变,选择温暖而明亮的季节描绘人们心中萧索寒冷的北方,选择用近乎与现实动作同步的拍摄节奏,呈现一个已被浓厚滤镜罩住的时代。当范伟骑着他的大杠自行车从小坡上忧愁地滑行下来,当老太太拖着垃圾车一点一点吃力地跨上台阶,当孩子在铁轨上朗诵一首还未写完的诗……没有什么是迅速的,一切都像是实际能够感知的节奏。但对现在的观众来说,已经太慢,太慢,包子还在秋天的夜晚慢慢冒着热气,嗖忽之间,年轻的人老去,存在的事物消失。
对时间分量的感受成了我初看这部剧时最为迷惑的部分。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忽而我可以慢慢欣赏周边的风景,忽而我不知道进了什么胡同,怎么也走不通。走了大半程回过头来,才发现迷宫的地图原来是这样:《漫长的季节》有三个时间段的故事,交叉跳跃进行。它们各自的悲喜轻重掂量着那时间段里人们生命的重量。最终,不同人的命运汇入同一条河流,那条河流看似平静,却已走过千山万水。
从1997年至2017年,跨越20年的故事,野心勃勃地描绘了一幅时代图景。在我们熟悉的语境里,那个时代从来都与昂扬激荡、乐观奋进相关,人们走向光明的未来,迎来千禧年、迎来新世纪。但是,《漫长的季节》何其残忍。“王响,响亮的响”,“王阳,太阳的阳”,人如其名,却纷纷迎来截然相反的命运。于是一组曾经在记忆中宏伟而温馨的时代景象,终于被这些故事的拼图“肢解”——它们呈现出真实的样子,令人沮丧、失望的样子。无数失落的细节拼出另一种图案,使我们终于记起来,那时不是所有人都有美好的前程走向了光明的未来。
三个落魄的中老年人是这个故事的核心。范伟饰演的王响,秦昊饰演的龚彪,陈明昊饰演的马德胜,他们在2016年重聚,由一起套牌车事故共同调查十八年前未完结的杀人案件。明面上,龚彪不过是为了自己满心喜悦买到的新车早早找到冒牌车主再重新拿回新车,结果他的姐夫王响偶然发现,被冒牌车撞的人背影与十八年前儿子死前他在铁轨上看到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他凭着疯狂的直觉拉上辞职已久的前警察马德胜,再次苦寻事情的真相。
回忆与现实并行,缓缓拉开时间的巨幕。有两个王响带着时间线走,一个是中年时骄傲的他,一个是老年后卑微的他。
在王响尚有贴心的老婆、俊朗的儿子、体面的工作时,他是那个时代的骄子。尽管过着平凡的小日子,背后总归有一棵大树——桦林钢铁厂,作为他命运尊严的最大背书。他的名字也包含了满满的期冀,“响亮的响”,与再往前一个奋进的时代关联:父亲挖下的第一锹土,他以劳模继承着开创者的荣光,集体命运与他个人紧密相关,不论何时他都不会舍弃自己的骄傲,也不会背叛这个给他带来骄傲感的集体。
随着桦钢厂解散的传言风云四起,人们慢慢发现,坚不可摧的钢铁厂也将要破碎崩塌。所有在那个安全的圈圈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既惴惴不安地害怕罩着他们的“大树”倒下,又似乎总会乐观地相信,它不可能真的倒下来或者倒在自己身上。这种习惯安全和对不安的恐惧不断冲击着火车司机王响,直到他发现,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写进了下岗人员名单——真正的崩塌马上就要降临到他头上,给他整个家庭带来沉痛一击。
王响奋力地想去挽救什么,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要抓住浮板。他抓住刚进单位的大学生龚彪——因为龚彪的厂办工作离“一把手”最近,可以带来前线消息;他也抓住办案警察马德胜——因为马队在办桦钢厂的命案,兴许参与这个大事件可以为他另辟蹊径,用为集体作贡献来避免被下岗。
然而这两块浮板,龚彪和马德胜,看似坚固,也在湍急的大河中各自漂荡。他们那时还没有像王响一样感到即将坠落的危险,龚彪悠哉游哉地追着美丽护士丽茹,马德胜也不可一世地相信自己的办案能力。他们是另一种面貌的乐观,也同样天真地相信,只要努力只要有才华,美好的未来总会属于他们。
当这三人在2016年的街头重聚,不用娓娓道来什么曲折的故事,人生的残酷已经写在他们脸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清秀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满脸痘坑、有酒糟鼻也有油肚的糙汉;那个目光犀利的警察队长,秃了头扎起辫子,为老年大学的拉丁舞比赛名额争个面红耳赤。
似乎只有王响活在了一种平和中,但实际上,他平和之下的疯魔也是强力黏合剂,将落魄三人黏合到一起。一个家破人亡,一个婚姻即将破裂,一个单身与狗为伴——三个身心面貌备受摧残的浪荡汉都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只有固执地追索那个背影是谁,才仿佛能为平庸活着的当下增添一点意义。
“响”、“彪”、“胜”三人,一条明面上的故事线,呈现人们能“看到”的命运巨变;《漫长的季节》中还有一条暗线,从来不曾出现在光明的白天,出现在温暖的地方,主角只在黑暗中苟活。那是三个被遗忘的孩子,沈墨、傅卫军、隋东。
直到碎尸案开始侦察后,沈墨这个名字才在人们的讨论中出现——但只是一个名字,而不是桦钢厂区范围内有具体社会活动的人。这个人物的出现就与死亡、不详相关,从疑似她的死亡展开,唯一与她深交的人物王阳,王响的儿子,牵起了明暗两边。
以沉默形象示人的女孩沈墨,直到故事中途她的养父母出场,我们才大概明白这个女孩的过去——不用回忆什么,只需一个养父和她单独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场景,所有观众都能感到黑暗已经笼罩了这个女孩的一生。从那懦弱的大娘的目光、恐怖的大爷的目光看去,这个女孩没有一点反击的可能。当她从电影院出来时,大爷长长的影子跨越遥远的距离达到她身体,成为一个可怕的隐喻,预示这个人物不可能幸福的未来。
哑巴傅卫军和结巴隋东,看似坚韧地活着,充满狠劲,实则用最底层弱肉强食的思路,搏取唯一一点生存空间。他们每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是不惜生死拼尽全力得来的,在一个侧写(马德胜的描述)中我们得知,他们无父无母,是社会边缘可怜的孩子。
这三个小孩,在黑暗的烛光中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一起期许可能光明的未来,也一起反抗现实可悲的命运。在他们终于搏来一个录像厅后,可能短暂地相信过,动荡不安终于结束,凭借“一亩三分地”做上小老板,他们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然而关于命运玄妙的事正如那句俗语,“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沈墨短暂地牵起王阳温暖的手之后,养父母的恐怖控制就再次降临,她反击,他们就做得更凶狠。被迫拍下的裸照影响了她的学业,被夜总会同事下药把她送上了肉身的交易台。哑巴和结巴也被霸凌到没有还击之力,好好活着对他们来说根本是奢侈。
被逼到墙角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唯有以暴制暴的复仇才能将他们同时拉出厄运的牢笼。抱着这样坚定的信念,沈墨在有意也偶然的情况下杀害了侵害她的港商和背叛她的殷红。那八十万汇票被三个孩子劫走——本属于桦钢厂工人的安置款不翼而飞,瞬间使隐藏已久的财务危机暴露,钢铁厂呼啦啦如大厦倾,人们如鸟兽散……
1998年工人下岗潮,代表明面上的宏观事件;1998年秋天发生在厂区的杀人案件,代表了暗地里的微观事件,两者交织在一起,把时代的汹涌浪涛推到众人面前。无论有着光明前程还是黑暗过去的人们都不可避免地被“海啸”无声淹没,他们还来不及反应,所有曾经拥有的美好事物统统瞬间消失。
我们在创作者布下的悬疑迷宫中走了很久,才慢慢发现这场海啸发生的轨迹早有来头。比如王响老婆三年没报销的医药费,比如某个午后不合时宜被工人偷偷运走贩卖的设备,比如李巧云悄悄在夜总会打电话告诉家里她还在工厂上班,比如孩子们在慢慢变坏,从偷一个轮胎开始,直至用最凶残的方式对待他们的同龄人……
最小的恶慢慢汇聚成大面积的恶。邢建春、宋玉坤之流,熟谙权力和利益交换的法则,在灰色地带游走。他们冠冕堂皇地使用正义和道德的词语,做的却是最龌龊的事。人性中最幽暗阴冷的部分,总能伴随危机一同到来,你无法分辨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最终无论善恶,大家都一起陷入泥潭。
在这丰富的失落群像中,我最受触动的一个人物细节,是邢建春身上的那个尿袋子。当他多年后被当作黑中介抓住现形时,曾经保护他耀武扬威的黑色大衣也不能牢牢包裹住那泄露命运底牌的尿袋子。病痛、卑贱、无能为力与这个道具一同在光天化日下展示,经历过困苦的人们都懂得,邢建春的嚎啕大哭意味着低到什么程度的辛酸。
不过,这众人当中最为奇葩的,可能还要属秦昊饰演的龚彪。他是迷宫中一个独自漂荡的人,看似没有和任何坚固的事情联结起来,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乐观。他如此无所事事地纵容自己的失败,也能在失败中迅速找到慰藉,我们不知道他为何坚韧地漂荡,直到他爱的丽茹和他真正宣布分手。
原来,在龚彪心中,丽茹就是他最坚固的事。不管她曾经欺骗他、利用他进入婚姻,也不管她不能生育、婚后总是嫌弃他,他从来都没有把这些挫败当成真的挫败,直至丽茹决定和他的人生分道扬镳,那个曾经大谈弗洛伊德也抱有美好理想的大学生才真的崩溃了。单纯对爱情的理想支撑他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糙汉,但当这心底最在意的事情失去时,他才有了告别一切的勇气,和残酷的世界说拜拜。
龚彪的新车在被短暂拿回来后就载他共赴黄泉。奇妙的是,车飞起的那一刻,他却久违地感到快乐,因为终于有一次,命运捉弄他却把他放到了好运这边——他终于中了彩票。对命运的不公,在这次飞升中扯平。不管他接下来的一个瞬间要去哪里,去天堂还是去地狱,起码人生在那一刻,所有厄运都得到了偿还。
这戏谑的黑色幽默,没有给我们带来持续的欢笑,相反,随着时间巨幕的拉开,我们越来越没法轻松笑出来——悲楚才是人生的底色。
世间小人物的命运,在《漫长的季节》中浮浮沉沉。他们没有什么人生大事要实现,也不是要做什么成功之路的主角,只不过在悲哀的磅秤上大家拥有同样的分量。唯一公平的是,不管失去至亲还是被霸凌、被侵害,当秋日爽朗的天空有一片明媚的阳光出现,它会照耀所有人,为他们带来片刻抚慰,仿佛某一刻美好会凝固为永恒。
骑着大杠单车的王响,就被这样的阳光照耀着,缓缓骑出厂区。某一天他忽然发现,儿子没了,老婆没了,工作也没了,他无依无靠。拼尽全力死死保住的是一场空,阳光还是照耀着他,他准备在心爱的铁轨上孤独死去。
如果没有那一声啼哭——王响的一生就结束了。在1998年轰然袭来的秋天,他和沈墨一样,被命运的铡刀截成两段。一段永远停留在1998年秋天以前,巨变和执守、冷酷和温情同时激荡着他们,让他们恐惧不安,也奋力地保卫着什么;一段在1998年秋天以后,季节漫长得过于冰冷,仿佛和死去的人一起死去了,活着对死去的人是一种愧疚和罪恶。
代表温暖和善良的王阳,终于还是牵动了两个人的命运。王响像救起铁轨边被遗弃的婴儿一样,再次救起了被人世遗弃的沈墨。他们明白这一次“生”意味着什么——“王阳,太阳的阳”,曾经是他们心中最暖的支撑,在各自苟活十八年后,依然像秋日阳光照耀了他们,融解了共同的悔恨和愧疚,也重新帮他们获得了慰藉与希望。
我想没有人会忽视那首王阳写下的诗,
“你想成为什么?”
“我想成为诗人。”
诗人并不是一种职业,也不是世俗的成功,只是一份活着的态度。他单纯而坚定地,从破碎的时光深处传来天真:
“打个响指吧”,我们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人会觉得某段时间变得特别漫长,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和身边之人的命运发生了骤然的聚变,无法承受的记忆和痛苦将这段时间尘封,打上了一个永恒的结,变成了让你漫长一生不断追忆的琥珀般的时光。
开头呼啸而过的火车卷起滚滚的时间洪流,拉开这部《漫长的季节》华丽而厚重的序幕。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关于大跨度时代背景下聚焦普通芸芸众生命运的剧,记录下岗潮这一时代变革,以及小人物情感生活上的动荡(失去至亲,仍要背负痛苦继续活下去),称得上是一幅具有历史感的全景式群像画卷。
这部剧表面上是悬疑,内里其实是人性。东北喜剧节奏更加突出人物命运的苍凉。不同于《隐秘的角落》的暗,这次《漫长的季节》明亮了不少,开篇全部是暖色调的场景,与悲惨的案件形成反差。
秦昊的造型几乎认不出来,范伟的吐槽和碎嘴几度梦回春晚舞台,两个人一搭一唱之间削弱了不少碎尸案带来的残酷与恐怖。再加上第三集那个凭借风骚国标舞出场的陈明昊,三个被生活和时代碾碎过的“喜剧老男人”开始追溯往事,挣扎于时代和记忆的漩涡中,试图重新找回二十年前那个被埋没的真相。
11集最后的ktv那段,三个人生失意的老男人在ktv里尽情的欢唱跳舞,那种宣泄式的快乐在他们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局面无法改变的现状下是苍凉的,马队那句“我老了”道尽了他们三个人面对生活变故痛苦过,挣扎过,然后又失败过后的精疲力竭。
彪子在ktv狂欢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依然打起精神去买早饭,他不是肚子饿一大早要去买吃的,他只是在努力过好普通人平凡的每一天。可普通人的人生终究无法开挂迎来反转,彩票终于中奖的同时,人生之路也走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马队也中风倒在ktv口吐白沫。所以说,无常的人生总来不会放过乐观的可怜人。
12集陈明昊(马队)演技爆表,中风后让他脑子糊涂(更清醒?)时间变得混乱,那句“王响,你怎么那么老了"让人泪目,让人感叹物是人非,时间流转下人物命运变换的无情。
中风后反而让马队“通了”,回神当年年华最好,最聪慧最神勇的自己,小李(李局)那句,“马队,还是你行。”让马队破防了,也是大结局第一个泪点。马队之所以破防一是案子终于破了,心中二十年的执念放下了。二是身份的认可,李局对他破案能力的佩服,此刻李局是当年他手下的小李,马德胜不再是苍老在舞厅消磨时光的马老头,他依然是最高光的马队。
范伟老师演技越来越有感染力和层次感。年轻开火车时的荣耀感和天不怕地不怕,与年老白发后的落魄、沉稳老辣形成对比。
第一集中与儿子“重逢”那段跨越时空的蒙太奇,令人感受到老父亲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的孤独寂寞与强颜欢笑。
第11集看见王阳的尸体,没有一上来就哭,而是不愿接受现实的让自己的儿子“起来,在这里睡干嘛”,然后一步步奔溃,嚎啕大哭,接受残忍的现实,范伟老师的表演层次可见一斑,痛苦指数一步步升级。
王响载情敌一起去送花给巧云,更是本剧的神来之笔。微笑说出的告别最让人心疼,王响知道自己无法给巧云下半生平淡幸福的生活,自己扎挣在儿子的案子中,永无安稳之日,不想连累巧云,看到有一个体面职业的,有稳定退休收入,能对巧云好的人,于是终究放手。他们就在彼此听得懂的话语中与纠缠了二十年的人生告别了,巧云哭不只是哭自己过去那段下岗的艰难岁月,哭最后还是不能和王响走下去的遗憾,哭自己终究好起来的人生,还在哭王响一辈子体谅别人,做人那么响亮磊落,人生却那么波折凄凉。
秦昊扮演的彪子外强中干,只是嘴上厉害,内心是一个“怂货”。唯一一次最出格,最不怂的事就是宣布下岗名单那次大会上打厂长,他是爱丽茹的,他知道如果不和丽茹结婚,刚刚失去孩子的丽茹是无法面对接下去的人生的。他们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于是养起了鸽子。最后彪子放走了鸽子,放弃了房子所有家当都给丽茹,也是在放下,不再与丽茹纠缠,更是在冥冥之中交代后事,与自己虚无而又滑稽的人生告别了。
当然《漫长的季节》不仅聚焦这三个“疯老头”,还把镜头对准让我们更加有代入感的三个年轻人——王阳,沈墨,和哑巴傅卫军。
王阳的神之转场堪称第一集中最惊艳的地方。在光影明暗和神态(开朗到阴郁)双重突变下让观众身临其境般体会到人物命运的急转直下,非常震撼。
为什么一个阳光少年会一下子变得那么灰暗?从满怀希望到颤栗惊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俨然成为本剧的一大悬念。
我注意到王阳所有的出场都湿漉漉的。第一集中和父亲握手时身上是湿的,第三集洗澡转场也都是水。一个猜测,王阳是在水中淹死的。
大结局,王阳果然是为了救沈墨而死,呼应前面两个人看泰坦尼克号杰克救露丝的情节。
两次跳河,第一次没有涨潮,所以王阳活了下去。第一次是王阳追求沈墨跳河,第二次是沈墨见王阳要离开她心灰死冷跳河,两个年轻人仗着年轻无所顾忌在肆无忌惮的折腾,在玩弄生命的泉源。命运不会让一个人两次淌过生之河流,命运打了一个响指,这次死亡没有放过王阳。
哑巴的扮演者青年演员蒋奇明气场和爆发力十足,人狠话不多,十分抢眼,让人印象深刻。
两次痛哭哀嚎,让我们看到蒋奇明极具内在张力的演技,一次是中小混混埋伏录像厅被砸,为了兄弟跪地求饶,屈辱不堪。一次是握着送给殷红的发夹,看着心爱之人破碎的尸体,心中奔溃程度可想而知,只能在冷风中哀嚎,不得不说军哥真的是太苦了。
而沈墨的故事,同样让人心疼。
从小失去父母,被变态养父折磨。她的内心是狂怒后无助的,奄奄一息的,是封闭的,是自卑的,就像月之背面,永远无法照到光。而王阳是未经世事的,是单纯美好(所以才会被科长轻易骗),是横冲直撞的,是对未来朝气蓬勃发光的小太阳,所以她对王阳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沈墨是喜欢哑巴还是王阳?(第七集,原来沈墨和哑巴是·····什么cp都磕只能害了你 哈哈)
个人认为她和哑巴之间是互相守护的亲人,是黑河里同样沉没但互相依靠着不被最后冲垮的礁石。但他对王阳不一样,王阳是唯一可以照进她心里的光。王阳要跳河,她嘴上说随便但真的听到跳水声音,任然不顾一切冲进河里呼喊王阳的名字,非常害怕失去他,证明心里实际非常在乎王阳。
王响和王北的故事同人让人想掉泪。
当年儿子和妻子相继走后,王响准备卧轨自杀,是弃婴王北那声生之呼唤救了王响,王响又有了一个新的羁绊,一个生活的依靠。
那声来自生命的最嘹亮的啼哭是大结局最大泪点,不仅是对王响奄奄一息生命的救赎,也是整部剧最后的升华,在告诉苦难的人们啊,生活虽然那么苦,让我们煎熬着,哭泣着,但还是要向前看,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新的希望。
在王响知道所有真相,精疲力尽走向王阳跳河的桥上时,心脏发生了阵痛,慢慢倒下时,又是王北的那声爸的呼唤,再一次救了他,这声呼唤是大结局第三个泪点,王北就是他心脏里最坚固的支架,就是他活下去的最大念想。
那件红色毛衣是两代父子间睹物思人情感的依托。王响当年嘴上说王阳送给他的毛衣扎人,却实实在在穿到领口都裂了也要穿在身上20多年。王北给也父亲买了一件新的红色毛衣,但他知道父亲身上的那件旧毛衣是终究是唯一无法被替代的。既对自己无法帮助父亲,填补哥哥的空缺感到愧疚,又对父亲那么苍老了还要拼命探究真相感到心疼,内心百感交集,所以忍不住哭了。
可第12集中,王响终于明白了儿子当年的死因,一切尘埃落定,放下了心结,这次不回头了,选择向前看,穿上了王北买的新毛衣,在送王北去火车站的路上,重新遇见从过去驶过来了的那辆轰隆隆的列车,向前看,别回头,是王响对过去自己的告诫,也是对此刻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心中呐喊。
漫长的秋季终于过去,一场飘在王北怀抱里王响脸上,从未来飘向过去的冬雪埋葬了那一个喧嚣动荡的时代,让所有生死结局尘埃落地,归与宁静,有了最终的归宿。
三个年轻人命运交织在一起是过去,三个老男人命运再度重叠在一起是现在。过去的人可能已经不在,现在的人生活依然在继续。探寻真相不是什么崇高的任务,只是给自己命运的一个交代。滚滚的列车呼啸而过,带来了那个季节漫长的记忆,也带给观众那些人无法言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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