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 麦克·怀特
主演: 詹妮佛·库里奇 / 穆雷·巴特利特 / 康妮·布里登 / 亚历珊德拉·达达里奥 / 弗莱德·赫钦格 / 更多...
类型: 剧情 / 喜剧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首播: 2021-07-11(美国)
季数:
集数: 6
单集片长: 60分钟
又名: 白莲花大饭店(台) / 白莲会(港)
IMDb: tt13406094
说起「共富」这个话题,美国人已经折腾了百年了,现在大概是什么样呢?《白莲花度假村》这部戏真的是很好的诠释了。这部戏表面上是演了个凶杀案,但它一点不悬疑也一点不血腥,其实是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类似于「无人生还」那样的封闭空间的人性故事。
这部戏有很明显的政治隐喻,因为故事里面的人阶层都不一样,还几乎包括了美国社会各个阶层。
而它经典的地方在于,这些涵盖了不同阶层的人,最后都真实地呈现这个阶层的处境,以及这些阶层是如何彼此撕裂的。
01
巨富们
这部戏里面的游客都是统治阶层。
1、新婚夫妇代表了美国社会的old money。
妈宝男(新婚丈夫)的母亲做慈善、做交际,说明他们已经早都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主要就是靠圈子和声望维护自己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他们身上早都去掉了「奋斗」味,妈宝男从始至终没有讨论过工作,而且他们家人嫌弃工作,对还想要工作的新娘Rachel的想法不能说是不支持,而是完全不能理解。
最关键的是,全程妈宝男对新婚妻子的诉求免疫,注意力全在跟酒店经理维权上。这份捍卫权力的执着真是让人「敬佩」!
2、女高管一家则是美国的new money
女高管一家则是美国的new money,看着很像是在映射facebook的桑德伯格。她说着蹩脚的中文(美国人认为这帮互联网大佬和中国合作是可耻的),不停地在屋子里推倒重建(象征互联网的颠覆性),对自己的奋斗史充满了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她责怪Rachel不理解她的奋斗是能力,谴责丈夫不支持自己的付出和努力。
他们家是奋斗起家,对社会底层还有一些口头上的理解。保险柜被偷了,他们也没四处嚷嚷(对比妈宝男本来事不关己却主动去投诉),女高管还一直在忙着工作(她是整部戏唯一一个还在酒店工作了的人——Rachel最后放弃了那份工作)。
但是这种口头上的理解最后还是被真实想法给击穿了。家里的爸爸说:难道我们就因为有人受了苦难就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吗?你愿意把钱都捐出来做慈善吗?他认为人性使然,没有人愿意放弃特权。可能是因为还是互联网新贵,他们对慈善这事还不太感冒。得到了妈宝男一家那个阶段,他们才会知道美国那些大慈善家是怎么用慈善来维护自己阶层的。
3、疯女人和她那个做官的老男友,这是美国食利者阶层的化身
疯女人从来不愁钱,你看她疯疯癫癫的,百无一能,但她既不关心政治,也从来不关心钱,因为她有不知道多少钱,反正是永远也花不完的钱。这种人对社会已经丧失了最后的关心,他们只关心个人的feeling,emotion。她只记得原生家庭如何迫害它,多少个男人受不了她……
现在德国社会这样的人特别多。他们坐拥着几百年都花不完的钱,从来不参与政治,从来不抛头露面讲奋斗,几个电话就可以在全球移动资产,收割着全世界的财富。而他们自己就像好莱坞英雄片里很多主角一样,失落、迷茫、找不到人生意义……
当然,这个故事对这两个人还是有个清晰的主题的:死亡。不管你有多少钱,最后也难逃一死。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这就是美国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在他们周围是正在继承财富和权力,希望通过各种方式(继承、婚姻、奋斗)挤进这些阶层的人。
02
继承者、边缘富人、中产
1、新娘Rachel
是个想要通过婚姻混进豪门的兼职记者,她有美貌,还有些口头上的事业心。但她最终发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圈层,她不想做个花瓶,一直在纠结自己要不要离开这个家庭。但最后她没有离开,还是和丈夫和解了,做花瓶又何妨?毕竟还是统治阶级。在黑技师不再给她建议的那个夜晚,她终于「觉悟」了。
2、女高管的女儿
女高管的女儿:她想要自由,渴望情感和伴侣。但是她跨不出自己的阶层。她和闺蜜不一样,闺蜜是有白左信仰的,她没有信仰,她只有叛逆,反对自己的父母,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她象征着美国社会的白左,嬉皮士,就像阿甘的女友那样,其实没什么真正的信仰,只是叛逆啊叛逆,最后弄得浑身是伤,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阶层。
女高管一句话就戳穿了她们这些人的虚伪:你能对陌生人都那么友善,为什么就不能对家人好一点?是呀,这就是白左的虚伪之处,乍一看好像是关心社会底层,强调团结和谐,但实际上这套思想全是捍卫自己阶层利益用的。高管一家从没去过黑人技师那里,对跟底层人都不怎么接触,只要是活生生人他们都不感兴趣,满脑子就是自己high和那些抽象的道理。
3、小闺蜜
她应该是拉美裔,按说应该属于被统治阶层,但她有很高的学历,很强大的人脉圈,研究殖民主义。她象征着美国社会的知识分子基层(教师、律师、医生……)。美国的知识分子恐惧权力,信仰白左,反对种族歧视、殖民主义和一切压迫,很多人确实也在为此而战斗。但是最后呢?她输出的是理想,买单的是小土著,他们就像一切没有枪杆子的煽动者那样,软弱、妥协,把别人送去做了炮灰。知识分子注定只是权力阶层的附庸,当他们倒向民众的时候发现枪不在手,倒向权力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穷二白,又担心权力阶层掠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这种摇摆的身份,软弱性和妥协性自古如此,今后也不会改变。
4、女高管的丈夫
这是个在家里不太有存在感的男人,满脑子茶党思想,看不起穷人,瞧不起LGBT,认为现在的就是最合理的,白人有不表达自己态度的权利(就是只要我没公开说我种族歧视,我就不算种族歧视)。他象征的是美国南部的保守主义势力。
别看他们和白左斗得不可开交,但在关键时刻他们都能抱成一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傲骨》里面的Diane、Kurt夫妇,看起来观点相左,但在特权利益大是大非面前,最后还是能抱成一团。他们这个阶层是卫道士,虽然没有老钱,也被互联网的新时代抛弃了,但是人家始终是统治阶层,在关键时刻总能找回自己的存在感来。
5、小男孩
他是个环保主义者,也是美国下一代白人的象征。他们迷茫了,找不到方向。就像女高管妈妈说的那样:他这个年龄的白人男孩在社会里是孤立无缘的。现在统治阶层都找到了自己位置,只有他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他被LGBT姐姐排挤,被互联网新贵控制(舆论对白人的炮轰),他只能沉溺游戏,在海滩上睡觉。后来他手机被海水冲走了(象征离开网络),他终于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找到了和土著融合的道路(加入船队)。或许这也是主创团队对美国下一代的一种寄托吧: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实在不行,就融合吧。毕竟驾着船征服世界,这是美国祖先们建国立业的基础啊。
整部戏酒店里的员工,全都是美国社会的被统治阶层。
03
被统治者
整部戏一条大主线就是身为主子的客人们带着各种焦虑、情感问题、纠结和恐惧,都得到了酒店员工的帮助,但是最后受伤的全是酒店员工。
1、经理
高级打工仔,以为自己拥有特权,但其实他分分钟就会被富豪们碾压至死。他是真的LGBT+瘾君子,而不是那些口头上仁爱的白左。并没有人真的去同情他,跟他产生过认同。他能改变命运的方法无非就是偷点客人的东西,使点坏,捣捣乱。但凡有一点使用特权的机会,他都不放过。偷小闺蜜包里的东西,给妈宝男使个坏……
他的这些小伎俩最后都难逃权力的压制,最后把命搭上了,也只是换来妈宝男在候机厅里冷冷的一瞥。更搞笑的是,他对比自己低一等级的人毫无同情心,他承认剥削自己的下属小男孩,小土著被抓他无动于衷,他对在他办公室生孩子的胖女孩充满厌恶,唯一能倾诉情感的黑技师,他其实也只是利用而已。让我们对他完全同情不起来。
打工仔阶层的悲哀,全写在他的种种作为之上了。
2、黑技师
象征着美国社会广大「黑命贵」阶层。他们有手艺,朴实单纯,渴望改变。她全程都是服务者,拿出了真心和诚意。但是最后疯女人的话太精辟了:我不希望我们的关心因为金钱而变得不纯粹。
疯女人一句不想不纯粹,把黑技师所有的希望砸碎了。她终于明白:阶层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壁垒,在疯女人心目中,她永远也只是个服务者而已。需要你的时候,给你希望,说要投资;不需要你的时候,「我不喜欢我们的关系不纯粹」。
我想那些葬身南北战争、两次大战、「黑命贵」的参与者们最后大概都体会过这种辛酸。
3、小土著
这是美国社会最底层的底层:原住民。他们地被白人抢了,人还得被迫给白人打工,出卖自己的时间和情感服务于这些「抢夺者」。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爱,以为小闺蜜是真心在帮他(他们以为拉美裔的应该跟他们是同一阶层),但其实他们是孤军奋战,人家只是说说而已,最后小闺蜜躲得一干二净,跟高管家庭和解了,而你呢?
4、生孩子的胖女孩
这是美国底层白人穷人的缩影。让我们想起《致命女人II》里面的胖女孩。她们没学历,一切都平平无奇,怀了孕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人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是白人。也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因为他们被视为不知道努力,不知道上进的穷人。
现在福利社会的欧洲这样的人更多,毕竟美国还是信奉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在欧洲,这些白人领着可以饿不死的福利,每天吃薯片看电影做爱,怀了孕男的提上裤子就跑,留下女的自己把孩子生下来,然后还在在穷苦中长大,成为犯罪分子……
这部戏告诉我们一个最残酷的现实:美国社会已经完全碎裂,各玩各的,根本没办法融合在一起了。
统治阶级治愈了各种无病呻吟的痛苦、焦虑绝望,最终大团圆了;而被统治阶级则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被抛弃和被嫌弃。
阶层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事不关己,从彼此的世界匆匆路过,留下满地狼藉。
(文/杨时旸)
毫不夸张地讲,《白莲花度假村》是今年迄今为止最高级的一部美剧。是的,最“高级”,不是最“好看”,也不是最“商业”,确实得用“高级”来形容,其实,无论今年大热的《东城梦魇》,或是去年的最大赢家《后翼弃兵》,关掉“明星下凡”或者什么“大女主杀疯了”之类的性别讨好光环之后,就不得不承认,那些故事仍然充满匠气,它们仍在穷尽花样给出人们想看的内容,只是写得巧妙,而《白莲花度假村》不是,这个故事从形式到内容,都没有“服务感”,它充满作者性,几乎从每一刻都能看出创作者在做自我表达,而不是讨好观众,从片头怪异壁纸上氤氲出的热带丛林的象征到贯穿全片的古怪音乐,以及四处埋伏着的各式隐喻中都能看出这一点。从这一点上说,这剧很勇敢又很傲慢。它实在太古怪了,如何定义它的类型?黑色喜剧?或许贴近,但不足以概括。它更接近于文学,而且不是类型文学,它拒绝被框定,始终散发着不确定的自由气息。它到底讲述了什么?答案其实需要观看者与创作者一同完成,有时是互相角力,有时是相辅相成,总之,不是投喂关系。所以,这故事令很多人迷惑,尤其对于中国观众而言,它充斥着很多文化隔阂,关于种族偏见,关于美国的阶级差异,关于殖民史对当下依然能带来的灼痛,如果对这些有所了解,那么阅读这个故事将充满乐趣。
白莲花度假村在一座小岛上,它既与世隔绝又充满现代化的高端服务,更重要的是,这里原本是原住民的地盘,如今却成为了有钱白人的度假胜地。酒店的工作人员排成一排,布置出职业化的温暖假笑,用当地语言向被游船运送来的客人问好。故事由此展开,大致聚焦于三个家庭,女强人妈妈和焦虑于自己患上睾丸癌的丈夫带着叛逆的女儿、女儿的闺蜜和宅男儿子;富二代妈宝男和新婚妻子;刚刚遭遇了丧母之痛,处于PTSD之中的神经质有钱寡妇,在此之外,还有一个处在戒酒之中,外表干练但内心趋于崩溃的酒店经理。
与大多数剧不同的是,《白莲花度假村》其实没有“故事”,它缺乏一条明显的具有起承转合,铺垫高潮结尾的主线,6集下来基本上都是各种人的心理状态碎片的展现,丈夫觉得自己会因为睾丸癌即将死掉,女儿和闺蜜沉溺于对每个人的俯视和judge,母亲一边扮演着独立女性榜样的角色一边奋力在儿女的叛逆和焦虑的丈夫间维系家庭的和睦,妈宝男因为酒店订错房的失误,没完没了的找麻烦,新婚女一边享受着奢华生活一边又担心自己沦落为花瓶,富有的寡妇想将母亲的骨灰海撒以完成真正的告别但终究不能,酒店经理始终在和内心的怪物缠斗不息……如果说大多数商业剧的推动是依赖于事件的进展与悬念,那么这部剧则是依赖于展现每个人处于悬崖上的精神状态,换句话说,这是一群看起来衣冠楚楚但实际上濒临崩溃的人,只不过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危机以及即将崩溃的绝望前景,作为观众,对一切却洞若观火,观众成为了见证者,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跌坠。
这故事里的人物当然都有名字,但看下来就会发现,名字记不记得住都无关紧要,其中的每一个人所代表的都是身后的一群人,某个种族、某个类型,从这个角度上讲,《白莲花度假村》想展现和直击的其实是一种高度发达的前提条件下,人类普遍的精神状态,涣散的、游离的、不知所措的。这个故事挖掘的是“内部”,关于人们的精神、意识、自我认可,关于我是谁,我在哪,我将去向何方的拷问,当然,这些拷问都是以社会议题的方式出现在故事里,比如这个曾经属于原住民的小岛被白人“占领”之后,那些原住民的后代只能在这里靠为白人游客跳舞为生,故事里安排了一场盗窃,进行了一次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拷问和对应,原住民服务员偷窃的白人客人的首饰算是犯罪,那么当年白人的掠夺与窃取还能否被追究?这窃钩与“窃国”又当如何论断?盗窃是一种幼稚的报复,还是一种身份的觉醒?它有道德上的正当性吗?比如,那个富二代的妈宝男,并没有逼迫漂亮的妻子成为花瓶,但事实上女人接受了这场婚姻就接受了自己成为点缀的既定事实,当她意识到这是一场交换的时候,她在进退之间的踌躇到底说明了什么?一种对于独立女性意识的虚伪表演,一种对唾手可得的现实利益的俯首称臣?她的踌躇是真诚的还是可笑的?再比如,富有的寡妇一直要赞助SPA馆中的黑人按摩师创业,但最终燃起了对方的希望又灭掉,她说自己要改掉用金钱控制对方的恶习,但对方做梦都想被那一笔投资控制,那白人女人是真诚的还是对底层黑人的某种不经意地玩弄?你看,这些问题看起来都是社会学的,政治学的,关于种族之间的,关于贫富分化的,但实际上,到了后来,渐渐显露出的底色就演化出了另外的意义,一切都指向了精神危机和身份认同的焦虑,那个有着原住民和黑人血统的闺蜜在这次旅行中,开始迟疑于自己的归属,自己的精神是被漂白的吗?可她又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属于原住民的领地。那个最终知道了没有罹患睾丸癌的父亲,一直想要得到的是妻子与儿子对自己的尊重,但始终被视为无物,最终被一场意外的打斗拯救。而这打斗又发生于自己这样一个中年富裕白人和原住民底层青年之间。这巧合间氤氲出的况味实在耐人琢磨。
《白莲花度假村》有点像西方版的《燃烧》或者《寄生虫》,看起来充满贫富、阶级的叙述,但实际上还有着指向精神虚空的责问。岛屿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它是悬空的,被斩断来路和去向的,如果仔细体会就会发现,这故事里所有角色的“前史”都是被粗线条的、概念性地交代的,在这个岛屿上,他们只负责承载当下这一瞬间的身份,承担一种前史导致的“结果”,他们从这种既定身份出发,想改变某种未来的走向,这里像是一场天降的试炼,一次难遇的良机,一次上帝掷下的骰子,从某个角度去看,《白莲花度假村》像是另一种版本的《无人生还》,一群陌生人去往一座小岛,有的人死掉肉身,有的人死掉精神。这岛上的几天不过是一场密室游戏,有人自认为得到了升华,但实际上却更深地堕落,而有的人最终用死亡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解脱。
这故事说到底还是悲观的,那些想改变命运的,都未曾改变,那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依然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彼此加固,那些游移的想寻找自我的,最终屈都从于现实。只留下个16岁的男孩,似乎选择了逃离,像某种微弱的希望。
那两个傲慢的富家女孩从头至尾一直捧着书在读,坐在机场里,在经历了一系列闹剧之后,一个人在看康德,一个人在读论殖民主义。这是编剧植入的一些小小反讽,与其他反讽一样密布地生长于这个故事的缝隙间——比如绝望寡妇对于“黑命贵”的误会,比如焦虑爸爸对于“水刑”的口误,这一切都是不经意但绝妙的嘲讽,像花团锦簇中安插的刺。
对于《白莲花度假村》的观众而言,马克思主义者可能看出了资本主义的穷途末路,精神分析学的拥趸看出了各种欲望与焦虑的无序投射,平权主义者看出的是女权,少数群体的压抑,觉醒与挫败,其实,这一切混杂起来,写的无非是一种精神秩序的崩解、重建以及终究的徒劳。
(本文首发 北京青年报 专栏)
【之前给纸媒写的几篇稿子之一,这篇对方没要,直接发豆瓣吧,有大量剧透】
2021年前三个季度,随着美国影视产业体系加速复工,陆续有不少新制作的美剧被推到全世界观众眼前。而今夏播出的《白莲花》,是其中值得细细品味的一部作品。
白莲花度假酒店与度假式叙事
在不少观众印象中,看美式剧情剧就是看故事、看剧情反转。这种印象固然有其事实依据,但已不能准确描述近二十年来美式剧情剧剧作的多元发展态势。
《白莲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8个性格迥异且在各自生活中面临不同问题的美国富人乘坐同一艘船来到一个太平洋小岛上名为“白莲花”的高档度假酒店,在度过了气氛诡异、偶然事件频发的六天后,岛上死了一个人,随后,众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小岛。如果只看这样的剧情概括,人们也许会误以为这是一部阿加莎.克里斯蒂式悬疑剧。但《白莲花》其实是一部节奏轻快,以幽默讽刺语调展现美国中上层社会百态的剧情剧(Drama Series)。
对强烈戏剧冲突和高密度剧情转折抱有期待的观众,在初次观看这部剧时可能会体验到不小的挫败感。编剧迈克.怀特(Mike White)为这部剧集构建了一个去中心化的叙事形式,这使得其剧情难以用简单几句话概括。尽管编剧在第一集的开场用倒叙告知观众在本剧结尾会有一名(身份对观众而言暂不知晓)的角色死亡,但剧集并没有围绕这一悬念展开叙事。相反,在开场快速交代八位乘客同船抵达“白莲花”度假村并受到酒店管理方接待的情节后,本剧再没有出现一个统摄全部叙事线且连贯的叙事主干。这部剧每一集、每一个情节单元,都有各自不同的叙事节奏和叙事焦点,观众在看到结局之前很难看出这部剧讲述了怎样的故事,想要讲述怎样的故事。
不过,如果观众尝试走出自己的观影舒适区,便会发现,伴随着观影预期被打破的挫败感而来的,还有出乎预料的惊喜。《白莲花》的叙事大体上以时间为顺序展开,一集大体对应角色们在岛上生活的一昼夜,叙事视点不断在几名主要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而这些叙事线和情节片段之间,有时候在剧情上互相关联,有时候也没有明确的叙事联系。单集之内往往也没有一个总体的叙事线,更像是同一天之中酒店内不同事件的组合。但这样松散的叙事并不拖沓、无聊:尽管本剧没有一个总体的叙事中心,但各个叙事线和情节单元内含的情节和情绪张力,其实都颇具可看性。
第一集中发生在奥莉薇亚(Olivia)、宝拉(Paula)和瑞秋(Rachel)三位角色之间的对话戏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奥莉薇亚来自富裕白人家庭,宝拉(少数族裔)是她在大学认识的闺蜜。平民出身、能力平平但相貌出众的瑞秋凭其美貌和富家子弟丈夫夏恩(Shane)闪婚,度蜜月时与奥莉薇亚等人同船来到“白莲花”酒店。这段对话发生在众人抵达酒店后不久。瑞秋试图在泳池边与两位女大学生拉近关系,于是在她们面前表演起某种独立女性姿态。而奥莉薇亚和宝拉则看穿了瑞秋的“花瓶”本质,明里暗里用言语讽刺瑞秋。瑞秋察觉对话的尴尬氛围后主动终止谈话,起身脱去外衣,走入游泳池里游泳,而上一秒还对瑞秋颇为不屑的奥莉薇亚和宝拉,面对瑞秋姣好的身材露出了嫉妒的表情。
在这一段情节单元中,编剧在交代几名角色性格特征的同时,通过人物的对话,逐渐建构起对话角色间的紧张关系。同时,编剧幽默地讽刺了两种美国富人的虚伪态度。瑞秋清楚自己能力平平,是靠美色傍大款过上了现在的富裕生活,但自欺欺人,一直试图在外人面前演出一副追求独立自主的姿态。奥莉薇亚和宝拉,作为美国顶级高校的人文专业大学生,对后殖民主义理论、“他者”概念如数家珍,但她们对瑞秋的刻薄表明她们事实上并不能真真平等地对待他者。而二人对瑞秋身材流露出的嫉妒眼神也表明,熟知各种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二人,在实际生活中事实上仍然服从资本主义的物化意识形态。
整部《白莲花》都是由类似上述片段这样看上去并不激烈、有些“日常”但又不乏戏剧和情绪张力的角色互动、情节单元组装而成。而这种散漫但又互相交织的叙事形式,完美地模拟出了剧中角色度假休闲时那种无目的漫游的自由无序状态。换言之,《白莲花》的叙事形式是表演性的(performative,也译为“施行性的”),其叙事形式本身表达出一种与其叙事内容相关的效果。而构成本剧的诸多情节单元各自具有强度不同的情感和戏剧张力,既涉及特殊、具体的微观叙事(个体焦虑、个体对支配他人权力的病态欲望、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又涉及普遍、抽象的宏观叙事(人与自然的关系、阶级矛盾、种族矛盾、个体对全球资本主义、后殖民体系的无能反抗)。观众在不同情节单元构成的复杂互文关系(intertextuality)中,被喜、悲、怒、怜等不同的情绪和观影体验缠裹住。
《白莲花》的叙事形式构建了一个充满理解和阐释潜能的意义和影像空间:这个空间难以被一两句剧情简介概括,难以被框限在单一的理论阐释中,难以被还原为特定的意识形态话语。
崇高与卑下
近二十年来,随着美剧精品化的潮流,美式剧情剧不但在剧作形式上愈发多元,其借助剪辑、摄影、音乐、场景调度、特效等各种视听手段左右观众体验的能力也在不断向电影靠拢。如今,由好莱坞顶级团队制作的美剧,其视听表达已经与优秀的电影作品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白莲花》也是一部视听制作上不乏亮点的美剧。接下来我会以本剧中给不少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两个片段为例来做说明。
首先是一段约2、3分钟的平行蒙太奇,来自第二集结尾。
多数角色已经入睡,本剧主要角色之一,莫斯巴克(Mossbacher)家的小儿子奎恩(Quinn),一个眼睛被粘在电子屏幕上大宅男,由于被姐姐奥莉薇亚排挤,没有地方睡觉,只能抱着被子走出酒店套间,前往沙滩。镜头跟随奎恩走向沙滩的同时,片中响起了流传甚广的夏威夷原住民颂歌《夏威夷的问候》(Hawai’i Aloha)。这是一首由美国传教士作词,美国音乐家作曲的“夏威夷”歌曲,其配器、曲调风格有非常浓厚宗教颂歌意味。
圣歌般的音乐没有停止,镜头却突然一转,切到了酒店经理办公室。酒店经理阿蒙(Armond)刚刚度过糟心的一天,此时他面对着从旅客失物里找到的毒品和精神类药物(来自奥莉薇亚与宝拉),陷入深深的犹豫,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吞下一颗红色药丸。
音乐继续,镜头再度切换到奎恩这边。奎恩背对镜头,在海风的吹拂下,面对着大海和远方的岛屿。他放下手里的电子设备,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此时镜头转到奎恩的正面,随着镜头逐渐从全景拉近到中景,观众可以看到,奎恩脸上渐渐流露出一副夹杂惊异与欣喜的表情。然后镜头再次切到奎恩身后的全景:在奎恩正对的海面上,一只鲸鱼浮上水面换气。柏克、康德等思想家用长篇大论探讨的“崇高”,在跃鲸、波涛、高山、奎恩、圣乐所构成的视觉和听觉体验中,被具象地呈现给观众。
在本剧的开场,奎恩和阿蒙是两个高度异化的角色。奎恩沉迷于电子游戏,是个仅仅满足于活着的富二代,不参与生活、也不思考生活。阿蒙完全认同自己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打工人”身份,作为酒店经理他能非常熟练地完成工作,但他面对尚不熟悉工作的新员工,十分刻薄冷漠,面对旅客也没有真心。与奎恩一样,他对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没有反思和审视。在这个意义上,他与卓别林喜剧电影《摩登时代》中的流水线工人没有差别。但二人在第二集结尾的不同行动,将他们的人生轨迹倒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第二集结尾的平行蒙太奇,是奎恩、阿蒙二人剧中命运的影像判词。
另一段让观众印象深刻的段落则来自最后一集后半段。这个片段在观者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阿蒙在同夏恩(Shane,瑞秋的富二代老公)的对抗中彻底落败,夏恩动用人脉关系,让阿蒙被酒店高层开除。面对第二天就得打包走人的窘境,阿蒙彻底放飞自我,在全身心投入并游刃有余地完成最后一次餐厅接待工作后,他向夏恩发起报复,悄悄潜入夏恩的房间,向其旅行箱里拉屎。而这一出格行为也导致他走向自己的悲剧结局。这一段戏的争议之处在于,编导有意识地用非常清晰(尽管是有一定距离的全景镜头而非中近景)且时长不短的镜头表现阿蒙排便的过程。不少观众在网络评论中发出质疑:有必要如此清晰地呈现这样恶心、卑下的行为吗?
一般商业影视剧编导运用诸种视听表达手段的目的,是为了让观众沉浸在他们为观众编制的幻梦中。这个幻梦也许包含冲突、斗争,但幻梦本身必须风格融贯,内容自洽。在《白莲花》的大部分场景中,创作者也为观众编织了一个在高档酒店度假般的视听体验:整部剧画面都是偏黄的暖色调,镜头中不乏美人、美景,再加上夏威夷风格的配乐,处处散发着闲适的味道。但类似阿蒙排便这样直观暴露的镜头,在《白莲花》中总是时不时出现。尽管总量很少,但一出现就会给观众的观影体验带来被闯入的不协调感。这是《白莲花》创作者有意追求的效果,他们为观众编织幻梦,恰恰是为了将其撕裂。这些偶见的、“上不了台面的”镜头,像是全剧的伤疤,戳破了剧集大多数场景中带给观众的体面感,提示观众这样一个事实:污秽、冲突也是现实和自然的一部分。
白莲花亭亭立于水面,水面下布满污泥。
《白莲花》:作为“白莲花”的美国有产者
前面我提到,《白莲花》由于其叙事形式的去中心化特点,具有多重阐释空间,但这一事实本身并不妨碍我们从特定的视角出发来观察、把握这部剧集。横看、侧看、山中看、山外看,看到的其实都是庐山真面目。
阿蒙、奎恩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事实上已经向观众提示了一种理解、把握《白莲花》的可能路径:尽管不是本剧唯一的叙事动力和线索,但有产者与无产者的互动,有产者与无产者欲望的差异与碰撞无疑是《白莲花》中极为重要的叙事内容。前文提到奥莉薇亚、宝拉这两个角色,此处我再次以这两个角色的叙事线为例来作说明。
奥莉薇亚和宝拉这对闺蜜,表面上看关系非常紧密:二人都有美国精英高等教育背景,价值观相近,出入同床,共享使用违禁药物的秘密。但实际上,两人的友情其实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奥莉薇亚需要宝拉这样一位非白人同学做闺蜜,彰显自己尊重(种族、阶级)弱势群体的进步态度,占据施舍同情的道德高地,宝拉则需要奥莉薇亚这样一位有钱人家出身的闺蜜带她体验各种物质、精神享受。但随着二人共享的毒品和精神类药物在第二集因为意外丢失,两人关系的潜在裂痕渐渐凸显。宝拉和一个在白莲花酒店工作并给旅客表演夏威夷原住民文化、舞蹈的当地帅哥凯伊(Kai)谈恋爱,之后还发生了性关系。奥莉薇亚嫉妒宝拉的恋情,欲作为第三者插入其中,不料凯伊对宝拉非常忠诚,明确拒绝了奥莉薇亚的勾引,并在事后向宝拉做了说明,这进一步加大了宝拉和奥莉薇亚的裂痕。
与凯伊交往的过程中,宝拉了解到当地原住民逐渐被卷入全球资本主义体制的境遇:他们的家园被白人资本家占领,而为了糊口,他们不得不给抢占了他们家园的酒店打工。本身就属于少数族裔、论文研究方向涉及后殖民理论的宝拉,自然对凯伊及其族人的遭遇感到同情,遂主动提出要帮助酒店小哥反抗白人殖民者、资本家剥削。为此,她提出了一个“革命”方案。她怂恿凯伊趁奥莉薇亚一家集体外出的日子去盗取奥莉薇亚母亲存放在保险箱里的珠宝。她自己也参与其中,利用与奥莉薇亚的关系帮凯伊搞到了保险箱的密码。凯伊一开始认为此举不妥,但宝拉最终还是说服他实施该计划。然而,“革命”行动的展开过程出乎宝拉预料。奥莉薇亚的父母妮可和马克在即将出海时相互拌嘴,提前回到了酒店房间,正好遭遇来偷珠宝的凯伊。凯伊不想伤人,和马克略作打斗之后夺路而逃,马克挂彩。这一事件引发的诸多结果如下。凯伊最终还是被警方逮捕,一向受到酒店管理方好评的他丢掉了养家糊口的工作。妮可和马克共同经历这一突发的创伤性事件后感情迅速回暖。奥莉薇亚后来根据各种线索猜到事实真相,和父母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尽管她一度对宝拉表示不满,但当她看到宝拉对自己造成的后果感到伤心时,还是对其施以“宽恕”。宝拉虽心存芥蒂,但不得不配合奥莉薇亚的“宽恕”,与她重归于“好”。
事实上,如果我们以各个角色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地位为参考来观察本剧中各条叙事线(包括前文没提及但同样重要的那些叙事线,如单身中年富婆谭雅与按摩师贝琳达的交往)就不难发现这些互相交织且拥有不同戏剧强度的叙事线实际上遵循相似的发展框架:有产者在白莲花酒店引起一地鸡毛后全部全身而退,留下一群或可悲或善良或憨厚的无产者或死、或懵、获刑。即便在有产者内部,角色的结局好坏也与其经济地位呈正相关。夏恩的烦恼在结局全部得到解决:阿蒙与他的斗争戏剧性地结束,他并未遭受实质伤害和损失,而本来欲离开夏恩但经济地位相对处于弱势的妻子瑞秋,也为了享受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不得不选择向夏恩妥协。奥莉薇亚在本剧中本就没遇到什么真正的困难和烦恼,假期结束后她的家庭关系还得到极大修复,而在经济上依附于她的宝拉在丢了男友的同时也不再被奥莉薇亚信任,只能被动接受奥莉薇亚施舍给她的“宽恕”。
白莲花度假村里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当代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的寓言:有产者们把池塘搅浑后仍能“出淤泥而不染”,继续在美国社会里扮演着众人艳羡的“白莲花”,而无产者只能“自由”地体验着不自由。
“出路”及其限度
奎恩似乎是编剧向观众展示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出路和转变希望的角色。第二集结尾他带到海边的电子设备在涨潮时被海水毁坏,而他也被自然景色带给他的崇高体验深深震撼,这使得他无意中踏上一条摆脱初登岛时“僵尸”生存状态的出路。到剧集后半段,奎恩积极地享受生活,真正平等地对待那些经济地位远不如他的当地原住民,同他们打成一片。全剧结尾,他不顾父母反对,留在了白莲花度假村,与同伴们在大海上自由地航行、训练,驶向人类与自然的大和谐。
但这真的是出路吗?
如前文所述,本剧没有真正的叙事中心。奎恩的叙事线不过是本剧诸多叙事线中的一条,事实上在剧中这条叙事线与其他叙事线也没有特别深入的互动。换言之,奎恩改变了自己,也仅仅能改变自己。奎恩所选择的道路——与自然和谐相处——并不能解决其他角色叙事线所呈现出的政治经济学困局、情感困局、道德困局。观众如果略微后退一步,站在鸟瞰视角来观看、思索各个角色的处境,就不难发现编剧早已借助凯伊、阿蒙等无产者的悲剧故事告诉我们,奎恩得到救赎的可能性前提,其实还是其家庭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占据的优越经济地位:如果不是衣食无忧,如果过不是父母把他带到高档度假村,他哪里有时间有精力有机会参与当地人的航行训练,去探索自然探索新的生活方向?
与HBO今年春季推出的美剧《东城梦魇》(Mare of Easttown)类似,《白莲花》用美国社会的一角,揭示了当代美国社会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的政治经济学困局。然而二者的缺陷也很类似,在精确描述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症候的同时,无力给出出路。要么在结局回归传统美式主旋律套路:如《东城梦魇》结尾,主要角色善恶各有报。要么只能一直在叙事中坚持真诚但无用的反讽姿态:《白莲花》剧本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讽刺较之剧中奥莉薇亚、宝拉二人对白人富豪的批判当然更为真诚,但也仅只是更真诚而已,难以撬动现实。
《白莲花》编剧为观众建构的讽刺性寓言,是其魅力来源,也是囚禁其自身的牢笼。
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