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导演、葛优和王俊凯领衔主演的电影《刺猬》,海报上是葛优饰演的患有癔症、一辈子向往太平洋的大姑父王战团,和王俊凯饰演的因为说话结巴,被父母认为丢脸,被同学嘲笑而厌学留级的叛逆少年周正,穿着海魂衫,把一本旧旧的《海底两万里》卷起来当望远镜,一起看向了遥远的大海。
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他们结成了小小的秘密同盟,一起下棋,一起唱歌,当所有人,包括周正的父母都觉得他有病的时候,只有大姑父王战团坚定地告诉他:“你没病。”
《刺猬》改编自作家郑执的短篇小说《仙症》,他在书中塑造的王战团,仿佛东方的堂吉诃德,这个原本正直善良、单纯乐观的年轻人,因为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成为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葛优贡献出了自《活着》以后最好的表演,他一个人演出了一个时代的群像。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被「卡住了」。
卡住了,是理解这个带点黑色幽默的故事的关键点,王战团老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应该吗?不应该呀。”
公园里下棋的老头悔棋的时候他这么说,周正被妈妈逼着给神婆下跪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他觉得,这个世界不该这样,别人都觉得他神神叨叨,而在他看来,是这个世界癫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认为世界应该是合乎逻辑的、有序的、坏人会受到惩罚的、好人会有好报的、父母会无条件爱孩子的,但实际上,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不讲道理的、弱肉强食的,父母之爱是有偿的、大多数人霸凌少数人的。
不该这样。
王战团认知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出现了巨大的偏差,他想不通,放不下,忘不掉,以至于被结结实实地卡住了。
说实话,我在看郑执原著《仙症》的时候,并不能完全与王战团和周正共情,因为王战团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们在故事里努力地生活着,可是王战团把自己卡在了一方狭窄的世界里,再也无法履行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他们何其无辜?
我总觉得这样的王战团,有点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调调。
但在电影《刺猬》里,不再只是讲述这一老一小的故事,镜头还给到了原著里几乎是隐身的大姑周秀玲,以及周正的妈妈身上,让观众看到了掩藏在她们的眼泪下的痛苦和无奈。
她们和王战团、周正的故事互为表里,讲述了男性和女性是被什么不同的困境卡住的,这个补充的视角十分珍贵,也十分真实。
李萍扮演的周家大姐周秀玲,是传统中式家庭中长姐的形象,她持家有道、吃苦耐劳,对犯病的王战团不离不弃,扛起了养家糊口的家庭重担,咬牙对外维持着一个完整正常的家的假象。
她一次都没诉过苦,但影片中目之所及之处全是她需要承担的苦。
她要操心丈夫会不会受刺激突然犯病,操心儿子能不能找到工作和女朋友,操心女儿别被喜欢泡舞厅的离婚男同事给忽悠了,操心王战团是不是又带着周正惹麻烦惹弟媳妇不高兴了,还要操心着省下点东西送去给自己年迈的妈妈……
是个人都能看到她有多难。
在过往的叙事套路里,周秀玲这样的贤妻良母,是要被高高架起来歌颂的,送她一座名叫「伟大」的牌坊,就此将她牢牢绑定在家庭关系里,心安理得地看着她为家庭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还要告诉大家她甘之如饴。
但《刺猬》不是的,周秀玲不是个完美的圣母形象,相反,她总是拉着个脸,很少笑,她常常训斥王战团让他老说胡话少犯浑,甚至为了让王战团少跑出去惹事而给他喂安眠药吃,让他在家里睡得昏昏沉沉。
在周正幼小的心灵里,自然不觉得大姑是个好人,把她和自己的父母都划归到了他和王战团需要对抗的反派阵营。
可是观众看的清清楚楚,大姑和周正的妈妈不是坏人,大姑精心地照顾着王战团,给他泡澡、搓澡、细心地为他剪指甲,给他零花钱,哄他高兴,而周正的妈妈总是护在他前面,帮他抵御来自父亲的怒火。
她们其实和王战团一样,都是被卡住了的可怜人。
不同的是,王战团是因为追求自我而不能被卡住了,周正是因为情感和尊严被父母忽视而卡住了,而大姑和周正妈妈,则是被好女人这个定义给卡住了。
看了《刺猬》之后,我发现顾长卫是少有的,能看见并理解被东亚女性生存状态的男性导演。
《孔雀》里的姐姐和《立春》里的王彩玲,是因为追求自我实现却屡屡梦想破灭而被卡住,她们其实也是性转了的王战团,但王战团有周秀玲为他兜底,而女性的疯癫是很少有男人来为她们兜底的。
她们被卡住了之后不会成为能飘上天的荒诞喜剧,而只会成为重重摔落在地的现实悲剧。
在《刺猬》里,顾长卫不再聚焦那些勇敢追求自我实现的异类女性,而冷静地审视起那些按照传统路径进入婚姻家庭生活的好女人们的命运。
结果他告诉观众的是,她们依然被卡住了。
大姑周秀玲随时垮着的脸和暴躁的脾气,都在告诉我们她有多累和多无助,做一个独自承担家庭重担的好女人是需要付出极高代价的。
她必须要表现得强大、斤斤计较且不好惹,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被欺负,才能勉强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抢到有限的资源。
可是长久以来,她们这种豁出去为自己和家人争夺生存资源、维持一家人尊严和体面的努力,却还要一再地被诟病姿态不够好看。
曹公在《红楼梦》里借宝玉的口说过鱼眼珠子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
他的意思是,从前天真浪漫的女孩儿,怎么嫁了人变成XX家的、X婆子、X婶子之后,就变得像是钻到了钱眼里,为了点蝇头小利就争得不可开交?
第七十七回里,因司棋被逐,宝玉又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亲爱的宝玉,你这可算是无心之言却触及了问题的核心,未出嫁之前可以关心风花雪月这些浪漫美好之事的女孩,怎么嫁了人就变得“混账”了呢?
因为在男人缺位或者隐身的情况下,她们承担了太多家庭的重担,育儿、工作、平衡开支、家务和隐形家务一股脑儿地堆在她们身上,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睡眠不足,哪里还顾得上姿态好不好看?
她们不混账一点,可能全家都要饿死了。
当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就是那么的难。
别说是王战团这样完全没法为家庭做贡献的,就连周正爸爸这样和妻子一起辛辛苦苦开饭店,不在外面乱来的传统“好男人”,也没办法让周正妈妈这个“好女人”轻松一些。
他一味的觉得口吃的儿子丢人,非打即骂,把责任都推到妻子身上,说儿子这样都是她惯的、都是随她,她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语言暴力中被洗脑,总觉得儿子口吃就是自己做母亲的失职。
于是她带着周正扎针灸、喝中药、去看心理医生,乃至最后病急乱投医找神婆赵老师给周正驱邪,痛哭流涕地跪下求“白三爷”救救她的儿子,任由赵老师的尺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身上都不觉得疼。
在那一刻,我只觉得是她病了,而不是周正病了。
她被要当个好女人、好妈妈的念头给逼疯了。
我很心疼她们。
曾经的周正像贾宝玉一样不理解她们,当他长大了,去过了世界的更多地方,他终于明白了她们的难。
她们不是坏人,不是反派,我甚至宁愿她们是,那她们就能轻松一些了。
她们都是高道德感的好女人,一辈子为自己对家人还不够好、做得还不够多而歉疚,大姑病急乱投医信过教,哭着忏悔自己是“比潘金莲还毒的毒妇”,因为担心王战团跑出去不见了而给他下安眠药……
如果她真的那么坏,那么自私,那么早在她带着外孙女里里外外忙得一团糟的时候,就可以把王战团送进精神病院了。
可是她在医院门口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让我感到难受的是,王战团和周正始终是更具有主动性的那个人,他们可以自主地走出被卡住的状态,去冲向他们向往的星辰大海。
而大姑和妈妈,却始终是被动的,她们需要等待自己的丈夫或儿子选择了他们的命运,她们才能脱离被卡住的状态,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不出意外的话,它会是我的年度十佳电影,因为它有人味儿,有满满的时代感和生活气息,有真实可感的人物,把生活的轻与重讲得灵气四溢。
更重要的是,它告诉我们,即便是在以男性为主角的电影里,依然可以用有限的镜头塑造出复杂立体的女性形象。
如果是不能理解女性境遇的导演,很容易把大姑和妈妈塑造成站在主角对立面的单薄工具人,是不理解他们广袤内心世界的传统好女人,是只看得到满地的六便士,却无暇抬头仰望月亮的俗人。
但是顾长卫清晰地展现了女性进入婚姻和家庭之后的困境,无论是大姑周秀玲,还是周正妈妈,都让我感到如此熟悉,我在成长过程中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她们。
甚至我在自己脸上,都能看到她们存在的痕迹。
我惋惜她们一生都不能为自己而活的境遇,也希望看到这部电影的女性以此为镜,愿我们都不要被万事万物卡住,尤其是不要被婚姻和家庭卡住自己生活的节奏和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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