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与日本的缘分始于印度。
1547年,西班牙人、耶稣会的传奇宣教士沙勿略,在印度果阿认识了日本浪人弥次郎。弥次郎皈依天主教,教名保罗,向沙勿略介绍日本,使之大为兴奋。几经筹划,弥次郎带着沙勿略在两年之后踏上了日本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日本天主教”就此诞生。
这段爱情的源起很是奇妙。冥冥之中,双方各自跨越了半个地球,相遇于另一个国度,究竟是天主教找到了日本,还是日本找到了天主教,谁也说不清楚。
(电影中,带神父入境的日本人叫做“吉次郎”,与“弥次郎”一字之差,想必不是巧合。)
沙勿略旅日不过两年出头,凭着卓绝的个人能力,学习了语言文化,游历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一堆诸侯,建立了若干宣教基地。他去了当时的皇城京都,希望得到“日本国王”的许可,在帝国中心建立事工大本营。然而时值日本战国时代,京都形势复杂,朝不保夕。沙勿略只能退而求其次,返回了人称“西京都”的山口市,得到了地方大名大内义隆的支持。之后又受到另一位大名大友义镇的邀请,在更靠西的北九州建立了基地。沙勿略学富五车,教理精熟,天文地理自然星象,听得日本人叹为观止。日本人爱学习,好思考,能受教,也让沙勿略印象极佳。天主教与日本的初次接触就互生情愫,很快就开花结果,信徒数量迅速超过两千。不过,沙勿略策略性地选择了日本西部作为天主教的营盘,而非一向作为日本文化中心的中部(京畿一带),削弱了天主教进入日本核心文化圈的机会,让日本对天主教的爱始于西部,最终也几乎停在了西部。
(电影中,当两位神父谈起日本与天主教的关系,注定绕不开沙勿略这位传奇人物。)
即便如此,天主教已然对日本爱意如潮。在沙勿略的力劝下,罗马教廷先后派遣了一大批学养高超的教士,前往远东开辟新的教会属地,以弥补在改教运动中丧失的领土。另外,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于奥斯曼帝国之手,阻断了西欧人东去的陆路。达伽马因此奉命开辟前往印度的海路,再次打通了东西方的交流。天主教如能按照沙勿略的期许立足于日本,于商于教,意义非凡。
面对天主教的爱情攻势,日本的回应虽然慢了半拍,但也在之后的二十年中渐入佳境。1562年,日本出现了第一位受洗的大名大村纯忠,教名巴多罗买。在他之后又出现了高山重友、小西行长、蒲生氏乡、有马晴信、大友宗麟、黑田官兵卫,等等。这些大名有的主动开放领地、招揽宣教士,有的大力鼓励百姓信教,有的干脆把土地捐给教会,大力推动了日本天主教的发展。
然而,双方真正的蜜月期的到来,靠的却是一位不信教的大名。1569年,耶稣会会士弗洛伊斯再上京都,拜见了霸业初成的织田信长,得到了在京宣教的特许状。信长在一年之前“上洛”成功,已经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强大势力。作为最早使用火绳枪的诸侯,信长思想开明,接纳新事物能力强,又与本土的佛教政治势力一直不睦。在他的主持下,天主教与佛教曾有一场公开辩论,耶稣会的弗洛伊斯VS天台宗的僧侣朝山日乘。这场“宗论”给信长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称霸的13年间会见耶稣会会士多达31次,成为了天主教在日的最大支持者。有此靠山,天主教日益昌盛,到1582年信长遇刺之时,教堂已逾200座,信徒已逾15万(意味着当时100个日本人中就有了1个信徒),甚至在当年年初,北九州的三位天主教大名还曾合力派出了一支少年使节团,不远万里地前往欧洲,朝觐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沿途所到之处大受欢迎,让整个西欧天主教社会为之振奋。此时的日本与天主教,你侬我也侬,相看两不厌。
(天主教在日本有过20年的辉煌,即使像罗德里格斯这样从未躬逢其盛的人,也对之念念不忘。)
(天主教大名发起的少年使节团,就出自下面这位神父范礼安的建议,老人家时任耶稣会代理会长)
可惜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转折点。织田信长身死于“本能寺之变”,不仅改变了日本的历史,也彻底改变日本天主教的历史。这位唯一的命中贵人一去,天主教与日本的姻缘迅速走向尽头。1587年,继承了信长霸业的丰臣秀吉,在征讨九州岛的过程中看到天主教在当地的繁盛,便对其产生了猜忌。他担忧天主教势力坐大之后,会像日本的佛教派别“一向宗”一样,以下犯上,圈地为王,于是很快发布了《驱逐传教士令》。由于秀吉仍希望与西洋人保持通商,禁令执行的并不彻底,但是排斥天主教的意识,却从此在日本政界的核心圈子里扎下了根。日本与天主教的感情裂痕已然出现。
丰臣氏统一全国之后,德川家康取而代之,平定了反对势力,建立了德川幕府。此时的日本历经了上百年的战乱,和平意识高涨,统治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社会冲突。而这恰恰是天主教在传播过程中无法避免的,他们一边必须与根深叶大的佛儒两家进行持久战,另一边需要与信奉新教的英、荷商人展开商业竞争,不免四面树敌,终致在1613年收到了幕府发出的全国禁教令。这是日本给天主教的一封正式休书,且出自德川家康之手,决定性地左右了统治日本达250年之久的德川幕府的官方态度。日本禁教之前,全国信徒已达70万之众,除了耶稣会之外,更古老的三大托钵修会(道明会、方济会、奥古斯丁会)都活跃于日本各地。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从这一刻起,天主教与日本缘分已尽,再也难修旧好。
(日本当时久经乱世,人心思齐,电影中通过井上大人这个角色,骄傲又不失理性地表达了当时日本政界对外来事物的恐惧和排斥)
颁布禁令之后,家康很快去世。德川幕府的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对父亲的懿旨不敢怠慢,不惜牺牲贸易利益,也要加大禁教力度。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变本加厉,上台第一年就与西班牙断交,从宗教到经济再到政治,开始了全面的排外。就是在家光手里,日本启动了锁国制度。1633-1636的四年之内,家光四度发布锁国令,严禁洋人进入日本领地,即使是日本人,若未持幕府派发的朱印状,一律禁止出国,出国五年未归者,禁止回国。只有荷兰人在承诺不进行任何宣教活动之后,被允许出入日本,但也仅限于长崎一港。为了断绝天主教东来,家光甚至计划借用荷兰军舰,去征讨天主教在吕宋岛的传教基地。不论天主教对日本是否余情未了,日本都已摆出了恩断义绝的姿态。
家光的雷霆手段,还未摧毁罗马教廷的热情,却让日本本土的天主教徒忍无可忍。大规模地驱逐教士、拆毁教堂、强迫信徒改宗,在家康的时代就已有之,此时则成了日本各地司空见惯的做法。在天主教经营多年的北九州一带,就是“吉利支丹大名”(Christian的日语音译,即基督教大名)的故地,新上任的大名猛力推行各种迫害运动,终于在1637年引发了信徒的集体暴动。起义者推翻了当地领主,占据了险要城池,在城头插上了画有十字架和圣像的旗帜,参战人数超过1万,携家带口将近4万。幕府三次出兵攻打,均告失败,领军的大名甚至战死当场。幕府恼羞成怒,调集了12万兵力,围城三个月,终于破城而入,将数万参与者一律斩杀,史称“岛原之乱”。经此一役,日本对天主教深恶痛绝,闻之色变。
(电影中,罗德里格斯与卡尔倍前往日本之前,范礼安曾告诫过他们有关“岛原之乱”的事。)
(电影开篇的那个宣教士受刑之处,人称“云仙地狱”的火山温泉,就在岛原半岛。这一带的迫害是日本全境之最,也促成了日本教徒最强烈的一次反弹。)
小说和电影都将两位神父进入日本的时间点,有意地设定在了1639年,因为那是岛原之乱的次年。这一年里,幕府发布了最后一次锁国令,将天主教视作国之大害,日本天主教历史正式踏入了最黯淡的时期。人类历史上各种迫害所在多有,但是举倾国之力,刻意针对本国的某一个特定群体、力求灭之绝之的,还是十分罕见的。此时敢于进入日本的西洋神父,所受到的考验也将是史无前例的。
(电影开篇,费雷拉神父下面的独白,就是在做这种铺垫。)
幕府心意已决,要彻底抹杀日本境内一切的天主教痕迹,根绝她所有的影响力。“寺请”(请佛寺开证明)、“踏绘”(踩踏圣像画板)、酷刑逼迫、悬赏检举等做法开始通行全国,目的不再是驱逐,而是消灭。幕府甚至烧毁了葡萄牙船只,斩杀了前来示好的葡国使者,以示决心。至此,西欧人终于了解,这个远东岛国已经从天主教重镇变成了天主教禁地,双方的爱情彻底凋零。在民间,虽有为数不多的本土信教群体秘密地保留了下来,也只能挣扎求存,难有作为。不论是德川幕府时代,还是明治维新时代,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望无际的冰河时代。
电影中的罗德里格斯有一个现实原型,就是西班牙神父鸠杰贝。他关切日本,于1643年潜入,很快被捕,送入江户监狱,最终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了日本妻子,活了40多年,享寿84岁。他得到的赐名是“冈本三右卫门”,与电影中罗德里格斯的赐名“冈田三右卫门”仅一字之差。
从沙勿略到鸠杰贝,从织田信长到德川家光,日本与天主教的一百多年的爱情,包罗了一切元素,就是不包括结果。电影里,罗德里格斯曾劝井上大人说:
“婚姻里面国籍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
这话无疑是至理。然而爱情必须是双向的,天主教纵有滔天爱意,日本已然心似冰窟,不作罢又能如何。婚姻或许可以勉强,爱情和信仰终究不能。(完)
沉默
一部宗教电影,对于老马丁来说无疑是很强的挑战,他所擅长的犯罪,黑帮题材的拍摄方法,嗑药般嗨起来的氛围,之于沉默,都是无从下手的,但是如果拍的稀松平常,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异呢?
他给出了一个很完美的解决方案:放大摄影,高度还原日本风貌,将整个基督教环境至于日式节奏之中,在此不得不让人感叹:马丁真大师也!想起其以往的犯罪题材影片,嗑药起来可以嗨翻,但也有平常段落拍的十分别扭的情况,尤其是最近几年,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精力不够支撑整部影片的所有细节,尝尝高开之后尾巴十分无力,返观这部沉默,全片都处于静谧的意境之中,结合着日本环境,更放大了西方宗教的冲突感,老马这次太稳了,稳到让人觉得缺点什么,但可以说,这也是其文戏处理最棒的电影了,仿佛有种在看侯孝贤的感觉。
本片的构图比较有仪式感,但没有通过教堂音乐和宗教符号来大肆渲染气氛,反而对于日本风貌有很好的处理,诸如人们的服侍,动作细节,还有相对顿挫的画面和对白等。
对于剧情内的宗教上的东西,因为不怎么了解,不好妄加评价,只说说在一个正常人看来,逻辑内的东西吧,首先是大剧情,之前一直有对于基督的探讨,主角也有过诸多动摇,到结尾之前的一段,甚至有些让我以为本片真的在质疑宗教存在的合理性,以及上帝是否存在等等,但看到最后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本片从根本上,对于宗教本身并没有任何质疑和动摇,而是委婉的,曲折的,同时又十分有力量的宗教宣传片。所谓片名沉默,其实也是探讨的主题,之前在说的是上帝为何沉默,后面在说神父的沉默,在结尾给出了很明确的答案:沉默不代表不存在,也不代表放弃,沉默也有沉默的力量。尤其是罗德里格斯神父踏上神像之前的时刻,上帝向他发出了声音,这个片段就很明显在美化神父的形象了,因为这个声音并非客官存在的,但简单的处理后,观众会对神父的形象更加坚定,这么说并非想质疑神父是自私的,但毫无疑问,本片从未质疑上帝,更是一篇关于基督徒取舍的赞歌。对于一个非信仰者影迷来说,结果可能会略失望。
虽然是赞歌,但种种处理还是有很多值得称赞之处,比如吉次郎这个角色,可以说与神父有很强的对比意义,他三番五次为生命做出弃教行为,但心中从未离开,一直恳请得到祝福,而神父虽然因教义最终屡次倾听他的忏悔,心中却始终对他有种隔阂,或者说鄙视的感觉。但最终,神父本人在摧残中认清现实,也走上弃教的路途,和吉次郎并无两样,区别在于他们对于日本土壤的认识。关于土壤的描述,还有一点,当走出了那些穷乡僻壤后,关于那些在城里的人描写,在他们的眼中,天主教是真正的异教,在这个阶级中,天主教是无法融入的,这种感觉十分明显。再次说明了土壤的问题,不过没有做更多的讨论,还是比较遗憾的,毕竟,最终还是一部天主教的电影。
最后调戏一下,本片就是一个传销组织人员,落入另一个传销组织,经过重重洗脑,他表面已经被洗,实际保持清白的故事。
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电影《沉默》改编自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同名小说,截至此刻,本片在烂番茄网站上的好评率为83%,在Metascore的评分为79,在imdb上的评分为7.7,和他上一部宗教题材的电影《基督最后的诱惑》在这三个网站上的积分基本持平。
在上映之前,《沉默》被视为2016岁末颁奖季的热门电影之一,但电影在美国本土上映之后,并未能引起舆论的足够重视,也未能在一系列奖项提名中取得惊人建树,但这并不能掩盖电影《沉默》是一部杰作的事实。
对于《沉默》最多的批评来自于电影温吞的节奏,个人认为这种指责是不妥的。电影其实在推进过程中保持了一个极为稳定且有效的节奏安排。160分钟的长度毫不拖延,电影相当考究的用激励事件促进故事逻辑化的递进,这比筱田正浩版本散点式,片段化的叙述其实更接近电影的表达方式。故事的贯穿始终的明线是罗德里格兹和加佩神父远赴日本寻找失踪的费莱拉神父,暗线则是主人公罗德里格兹个人对待信仰方式的变化。虽然旁白贯穿始终,但从来没有作为干扰或代替镜头语言叙事的形式出现过。
在主干线之外,电影用丰富的激励事件为每一幕构建足够的张力来推进故事。原著小说前四章为罗德里格兹所著书信,在这信件中前者将自己描述为一名坚定且富有热诚的传教士,在进入第五章之后,作家以第三人称切入叙事,逐渐打破读者和罗德里格兹本人对于罗德里格兹的认识。这样的阅读体验是很难被视觉化的,于是在斯科塞斯的电影中,书信体的漫谈介绍被化解为几个富有戏剧化的递进桥段,即让登陆、狐疑、传道、分离、被擒之间有了必然的逻辑因果,在这个过程中,除却对于剧本的精心编排,一众日本演员的出色表演功不可没。受制于原著小说历史文献般的讲述方式,除却罗德里格兹和吉次郎外,多数人物的形象其实是相对偏平的,但在电影中,人物群像瞬间鲜活起来,洼冢洋介饰演的吉次郎从出场到结局都和罗德里格兹互为表里,完美体现原著设定,虔诚基督徒村民的隐忍、坚持、牺牲也都被表现得极富冲击力和感染力,而最大的惊喜则是尾形一成饰演的井上和浅野忠信饰演的翻译。
原著中的辩论内容称为了展现人物个性的渠道,这使罗德里格兹的问道之旅加重更富戏剧张力,但还不有损于哲思力度的困难。在小说中,这两位人物出现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给罗德里格兹设定一个辩论的对手以及为费莱拉的登场做铺垫,但尾形和浅野两位演员则赋予这两个角色截然不同的狡猾气质,这种狡猾不但不同于筱田正浩版本中面无表情的论道,更不同于一般迫害真理的角色那样平面化,虽然两个人物在做着与电影主题相悖的事情,但却被赋予了充分的说服力,这大概也就是许多不相信基督教义的观众反而更加理解这两位“反派角色”的原因吧。
本片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对于原著内容全景式的还原,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做法通常是费力不讨好,但由于上文所提到的将散点式的叙述逻辑化,让本片规避了这一风险。因此,本片并不是一部刻意拔高主题内涵而忽略艺术制作规律的作品。个人认为对于本片节奏的质疑其实来自于部分观众对于题材本身的抵触。
这个问题其实涉及到了电影的主题究竟是什么,但本文的立足点在于本片的优秀不光在于主题之厚重,因此不在多加论述。罗德里格兹在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擒获,这种安排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这此处戏剧冲突发生了转折,在这之前,罗德里格兹担心的问题是如何忍受艰苦的环境,如何保障自己和信徒生理上的自由和安全,如何辨认叛徒,但他渐渐自认为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之后,这次被捕则宣告了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于是,在经历一系列外部失败后,他渐渐要面对那个在自己的旁白中屡屡回避,但最终要面对的问题:神为什么在沉默?
下面就是电影的精华部分,三场对话,罗德里格兹分别要向咄咄逼人的敌人,弃明投暗的恩师,以及摇摆不定的自己证明自己的坚持是有意义的,而电影在这个部分的设计则是更加直白和有力的,前半部分按部就班的节奏将罗德里格兹扔进了囚笼,宣告了他无果的挣扎,那伴随着三次对话,就只能是三次酷刑,逼迫其做出选择的三次酷刑。无论从任何一个方面看,着三次对话都是极富表现力的,而斯科塞斯最终将逐层递加的表现力终结在了一组慢镜、消音的镜头中。原著中的踏绘、神谕、鸡啼被完美但事无巨细的展现出来,之后,没有任何过渡性的镜头语言,主人公弃教后生活就被突兀的展现了出来,这也是本片最常用的一个剪辑手法,以突兀的插入终结渐渐平缓的叙事,不给观众以喘息的机会,因此,在这样的情境下,个人不能太理解指责故事节奏过于沉默的评论。
此外,在这三段极富张力的段落中,电影对于配乐的使用却是极为吝啬的,大量使用自然声音烘托气氛,这与《好家伙》、《华尔街之狼》的浮华配乐截然不同,而相比斯科塞斯惯用和运动镜头,本片更多使用的稳重的平行移动乃至在固定镜头间进行直接剪辑,斯科塞斯个人对此的解释是想拍一部“日本风格”的电影,不论其意图如何,这种改编是成功并且契合原著的。透过这名教士的眼睛,一切苦痛似乎都带有庄严的仪式感,但这位极度虔诚的信徒却渐渐对于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仪式开始质疑和逃避,但几乎模式化的镜头运动就真的犹如一座囚笼让他身陷其中,威胁他直面自己所回避的一切。这也是电影《沉默》给予观众的一个最直观的感性认识。这种压抑感自带着一种生理上的,源自基督教义的原罪。
在电影最后的十多分钟里,故事似乎逐渐趋于缓和,原著小说历史文献般叙述方式被搬上了台面,讲述者以了无生机的独白向观众展现着主人公渐渐沉沦的生活,但随着吉次郎突兀的再次出现和罗德里格兹葬礼中的秘密,导演戏弄了观众,于此,主人公初级的,简单的牺牲热情和圣人自尊终于化作了真正的慈悲与信仰,吉次郎在他眼里亦不再是那个不可救药的,自已不得已才去关照的弃民,此刻,罗德里格兹理解了吉次郎,吉次郎理解了上帝,而我们也理解了斯科塞斯。在这里,安德鲁加菲尔德和洼冢洋介的表现是得体的,和两人之前渐渐走向疯狂的歇斯底里相比,这种略带局促的安详如同淬火一样让角色连同故事一齐走向了完整。照应电影开头,结束在鸟鸣之中。
《沉默》带给观众的问题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以一部基督徒的求索之旅,也可以是一部封建时期东西文化的野蛮碰撞,甚至可以是一部单纯的,供历史爱好者的考究的样片,起码在这三个方面,《沉默》都做到了一流水准。但在这之前,就艺术创作本身而言,斯科塞斯在尊重异国文化和完善自我表达方面的掌控能力已臻化境,全面复述原著小说内容而不被文学形式限制表达,尽力压制煽情桥段却依旧震撼人心。这些为电影的最终质量提供的真正的保证,这或许是在自我表达之外,电影工作者应该借鉴的,换言之,正是有了这样的艺术底蕴和表现能力,炙热的表现激情才能真正转化为优秀的艺术作品。
上周末在影院看了这部电影。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对这部电影感触很大。故事看似描述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一个特定历史地点的一群特殊人物的故事,但是其中对人性、对信仰和对文化冲突的探讨和思考,却具有普遍的意义,也必然能够引起非基督徒、非日本人的芸芸众生的共鸣。
在我看来,《沉默》至少包含了三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在此和大家分享。作为一名日本天主教徒,远藤周作对于这三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沉默》也可以算作他本人的一种信仰之旅。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在还原作者的心路旅程上无疑是成功的。
第一个问题,也是接触过基督教的人们经常会问的一个问题,上帝真的存在吗?倘若上帝存在,那么上帝面对人世间的苦难,却为什么总是这样无动于衷呢?德川幕府禁止天主教,日本教民依旧秘密地守护着自己的信仰,为此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忍受着各种酷刑,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这时候上帝去哪里了呢?面对自己受苦受难的子民,上帝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呢?《圣经》的《马太福音》中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上帝是这样的无处不在,无所不在,然而在现实中呢?当这个世界纷争不停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呢?当守护着上帝信仰的人为他殉难,在悲惨凄凉中死去而不为世人所知晓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呢?当人们打着上帝的名义进行各种残酷的宗教战争和冲突、迫害异端和异教徒的时候,上帝在哪里呢?古老的伊壁鸠鲁悖论,从古希腊流传至今:如果是上帝想阻止“恶”而阻止不了,那么上帝是无能的;如果是上帝能阻止“恶”而不愿阻止,那么上帝就是坏的。
面对苦难,佛教有着比较完备的解答,但是基督教的解释却似乎是苍白的。虽然在神学上有着很多解释,比如《圣经》里说的“不可试探你的神”,教徒不能呼唤上帝就祈求上帝出现。又比如经院哲学中所论述的,世界的存在是一个从不完美走向完美的过程,完美的终点是末日审判之后的新天地,而在这之前人们必须面对苦难而达成自我救赎。然而,对于个人来说,神学的官方的解释似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甚至有些冷冰冰而让人心寒。对于在苦难的汪洋大海中挣扎的无助的小小生命来说,上帝那可怕的安静,让人不时地怀疑,对于上帝的信仰真的有意义吗?我亲耳听到一个传教30多年的老神父,依旧对信仰有着挣扎,问别人Does God really love me?我也见过不少人,面对苦难无法得到上帝的声音而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对于上帝可怕的沉默,众人究竟应该怎么办呢?这恐怕只有每一个独立的个人在自己的旅程中给出自我解答了吧。存在主义哲学家Kierkegaard在《畏惧与颤栗》中说,只有在无边的绝望的无尽的恐惧中,人才可以“leap of faith”,达到最高激情的信仰。远藤周作在《沉默》中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上帝正是在沉默和缺席中,向人类表达了其存在的。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苦难中的个人和集体的问题。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慷慨赴死。然而当一群人为了你而受苦受难的时候,你的信仰是否会动摇呢?你是否为了解救他人而放弃自己的信仰?在电影trailer中,长崎官员井上说的:The price for your glory is their suffering。面对这样的指控,你会怎么办呢?故事中的两个神父,Rodrigues和Garupe,一个为了解救他人而放弃了信仰,一个选择了自我了断,和当着他的面被杀死的教民一起死亡。对于天主教的教义来说,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有罪的:自杀是罪,所以但丁在《神曲》中把自杀者放在地狱中煎熬。叛教更是罪,会遭到开除教籍的惩罚。其实,何尝是宗教迫害,个人在面对迫害面前究竟应该如何抉择,这是人类一个普遍的话题。当明朝初年的方孝孺不肯向燕王朱棣妥协而被诛灭十族的时候,方孝孺大可以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然而他的十族,却又是何等无辜呢! 当方孝孺在刑场上看到自己的弟弟方孝友赴死而落泪时,方孝友说的“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凉?我时常在想,方孝孺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而牺牲自己的十族,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名声!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忠于宋朝而被忽必烈杀死,死前写《正气歌》明志,然而文天祥却让自己的弟弟在元朝做了官,保全了自己的家族,或许这才是一种折中的方法?
当然,我们并不能对那些坚持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原则而使得自己最亲密的人遭到劫难的受害者做过多的责难,因为他们本身是弱者,是顽强抗争的英雄,而迫害他们并进一步迫害他们周围人的强权者才是卑劣的。然而,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人应该如何选择呢?电影中,有教民选择殉教,也有教民选择踩踏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像、向十字架吐唾沫而事后忏悔,有选择叛教的,有选择自我了断的,哪种选择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提倡和纪念的选择呢?这恐怕是和平时代坐在书斋和办公室里的我们所无法回答的。《沉默》把这个残酷的话题放到大家面前,这正是作品震撼人心的体现之一。
第三个问题,也是我们东方人时常会思考的问题,那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沉默》中,借着长崎官员的口,借着已经放弃信仰的前教区长Ferreira和尚未放弃信仰的Rodrigues的讨论,表达了文化的冲突中东方人的观念。对于西方的天主教来说,日本是一片无法开花结果的“沼泽”,天主教的那套神学观念是无法普及而成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的。当佛教和尚用冷眼看着Rodrigues,当Ferreira在佛教寺院中劝说Rodrigues,当Ferreira指着太阳说这才是日本人的“son of God”的时候,Rodrigues强调基督教/天主教那套普世价值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完全是感情用事。这恐怕不仅仅是远藤周作作为一个东方人本人的挣扎和困惑,这也是我们一切东方人面对西方价值观侵入的挣扎和困惑。原罪、选民、救赎、道成肉身、三位一体,这些纯粹基督教的观念,如何才能在东方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呢?就算坚持为了天主教而殉教的日本村民,他们对于Christianity又懂得多少呢?村民认为自己的小孩受洗,就已经上天堂了。小松菜奈扮演的女村民Monica(Haru)所认识的天堂,是没有苦力活,没有赋税,比穷苦的乡下幸福美丽多的极乐世界,为此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还有些期待)。村民看到神像、念珠、十字架的那种兴奋和喜悦,更让神父担心这些村民堕入了偶像崇拜的境地,也就是说,这些村民喜爱的,有多少是基督教的教义和上帝本身,恐怕更多的是基督教附属的那些形式主义的物件吧。16,17世纪日本教民所坚持信仰的东西,恐怕并不是罗马天主教眼中的正统教义吧?
日本在战国时代,传统的佛教实力减弱,出现了大量的天主教教徒,甚至有一系列信仰天主教的大名(所谓吉利支丹大名),著名的有大友宗麟、小西行长、黑田官兵卫、蒲生氏乡。(明智光秀这个秃子的漂亮女儿玉子也是天主教徒 ,说到这里本人的太阁立志属性又开启了,赶紧打住。)
后来丰成秀吉一统江湖,为了防止西班牙人和西方文化侵蚀日本,和西班牙断交,随后禁止天主教。德川幕府初年爆发了天主教教民抗争幕府的岛原之乱,之后德川幕府实行严格的锁国政策和禁教令,为了平衡国内的佛教势力,幕府官方又大力提倡儒学,让儒家学说在日本兴盛起来。在这样的新背景下,天主教根本无法在日本继续扎根,只能选择退却。虽然在二百多年的幕府禁教时代,长崎一直存在着秘密的天主教徒,但是直到今天,天主教和新教徒在日本仍然是少数,这就证明了天主教文化并不适应德川幕府之后的日本社会。Rodrigues所宣称的基督教的普世价值,似乎在日本并不流行。在中国也是如此,几乎在日本天主教兴盛的同时期,在中国明朝也出现了不少的天主教徒,出现了徐光启这样的信教的士大夫。后来到了康熙年间,因为天主教禁止教徒祭孔、祭祀祖先,爆发了“中西大礼仪”的争论,天主教势力被康熙皇帝逐出了中国。
作为东方人,如何在西方的信仰和东方的传统中追寻平衡,或者更加普遍的,如何在西方的价值观和东方的传统中寻找共存和和谐,这至今还是一个未解的难题吧。
这三个问题就说这么多。《沉默》是一部好电影,但是需要从人性来解读它,从文化来解读它。虽然这部电影的原版小说是天主教徒写的,电影的导演是意大利后裔天主教徒,电影在梵蒂冈首映,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一部天主教电影,而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的人文电影。上面我提到的三个问题,其实并没有标准的权威的答案,只能留给每一个人自己来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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