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嬉皮士年代一般中产阶级生活的电影
一边看李安的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一边重拾这位华人大导演的作品。从《喜宴》一路下来,到《冰风暴》这儿,我放下了。隔了一天,才有精神去看完。
用李安的话说,《冰风暴》是他的再出发。如果仍沉浸在李安前作的观感中,贸然前往《冰风暴》,会怎么看都不能入戏,觉得别扭。这恐怕也是1997年影片上映时很多观众的感受。
我不由细数:1973年我在干嘛?我还没有出世。1997年那会儿我又在干嘛?刚上大学,看过的好电影好像还不满一只手。而《冰风暴》就拍在1997年,回头讲述1973年两个美国中产家庭的悲剧。
以1997年来看1973年,似乎隔得还是有点近。但李安做了一件超前的事,到21世纪再来看这本片子,一切豁然开朗。
因为李安的“看”,是不杂好莱坞味儿的。这句话很难讲清,但我想明白的人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看《喜宴》时,只觉得好清纯超逸的电影。到《冰风暴》,顿觉李安已经养成,令人肃然起敬地老辣。他说,能打动他肠胃的剧本,他才肯拍。中国人说肠胃,有如表肺腑、衷心。《冰风暴》是如此。
一个中国人拍美国人70年代的生活,那个年代的性解放、钥匙派对、水门事件等等,这些惹眼球的话题,并非这本电影的全部。就像同性恋的因素在《喜宴》中只是一个桥段。李安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很开放,又不拘囿于某个题材,他的立意点站在广义的生活的角度,才能拍出意义深刻的“人类”电影。我想他有自知,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从电影的技术手段讨论,李安对结构很敏感,他的结构力学是反好莱坞的,没有典型的程式。一路下来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倒像是行云流水的太极拳法,里面又有内在的延绵不断的联系。看完后,观众的情绪很饱满,但又很难聚焦到某一个特殊的点上,而像面临一张网时的感受。
《冰风暴》有两场戏触动了我的泪点。一场是本抱着女儿温迪从珍妮家回来,那种对女儿的宠溺,过来人的人生体验无法传递给孩子的无奈,让人动容。另一场是结尾,本抱着迈克的尸体回吉姆家。你看,导演多精细,正好和前面那场戏形成呼应,都是本抱着孩子,但基调又是完全不同。他好不容易到了吉姆家,所有人都在那儿,都刚经历了黑暗、混乱的一夜,有所觉醒,现在迈克的死又带来了更强有力的新刺激。每个人都被深深刺痛,在矛盾的最剧烈处犹如洪水找到缺口,迷惘、悲伤、负疚、忏悔,诸种情绪一泻而下,这才有片尾一家人内心的和解与重新宽容。
李安几乎以手术刀般的精确来写70年代美国社会的遽变,美国本土导演都未必能刻画得这般好。一是外来人反而目光准确,没有情绪上的斑驳,二来李安生就对家庭事务的好奇和透彻观察力,他有自己的“因”在里面。
中国观众看《冰风暴》,甚至有自我映射的感觉。李安在传记中坦言:“台湾九十年代面临的问题,西方早在七十年代已获得验证。现在再回头看七十年代,很有趣。六十年代是个嬉皮、反战的年代,一迈入七十年代,所有的政治性都过去了,热情已冷,道德解构的力量却开始渗入家庭当中,那才是引发整个社会结构转变的关键。”中国大陆这新世纪的十年,更是道德解构愈发剧烈的十年,这股从西方世界蔓延过来的破坏性力量,地球无一处幸免。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人与人关系的疏离,尤其在家庭内部,就是李安所谓的“有对话无沟通”,两个人讲话,眼睛都始终没有交际。这在年轻一代慢慢转向中年的婚姻生活中更为明显。所谓稳定即解体。
在影片中,男主角本和邻居家的太太珍妮偷情,珍妮是生活优越的全职太太,但精神空虚,只好靠性来打发无聊时光。本找珍妮,不完全是出于性的目的,更多是想有个伴听他讲话,有点心理医生的意味。两人做完爱,本开始唠里唠叨的时候,珍妮终于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听你说,我已经有一个丈夫了,不想有第二个。演珍妮的女演员是以“异形”系列电影著名的西格尼韦弗,片中李安给她戴上一顶超贵的金色及肩的假发,以修饰脸型,所以我都没认出来。珍妮有珍妮的悲哀,她无法在男性世界中取得平等的地位,本也不过当她是情妇,所以最后珍妮把穿着短裤候场的本撂在床上,开车扬长而去,即使觉悟很低的珍妮也意识到并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是你的玩具”。而从每个人的立场去理解每一个人物,是作家/导演的职责,并非一味的黑白两分。这点,李安做得很圆融。
也有影评谈到,李安选角很厉害。《冰风暴》中的几位小演员都让人过目不忘,那种清纯无暇的美让人垂怜,与他们父母人到中年的各种难看相恰成映照。而人,每个人,都是从清纯慢慢无可逃避地变为面容上的丑态与内心的各种阴暗龌龊。
“在冰风暴的那天晚上,这两个家庭历经分崩离析,次日清晨,大家都觉醒了,重新面对一切。我希望能在片子的结尾追求一些希腊悲剧的味道:恐惧与怜悯。”李安的这番话是观赏此片一个很好的注脚。在你有点年龄和阅历之后,再来看《冰风暴》,一切会有所不同。
记得在《十年一觉电影梦》关于冰风暴的章节中,李安写了饰演本的妻子埃琳娜的演员琼艾伦,在拍摄最后一场戏时,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拍之前,我只跟琼讲了一句话:‘你还爱不爱这个人?’她突然间哭得直喘,可是镜头对着她拍时,她又不哭了,就憋着那口气,发抖地把戏演完。”
那场戏是钥匙派对后,喝醉酒的本颓唐地坐在浴室马桶边,埃琳娜进来和丈夫谈话,然后离开。她起身推门时,手在门上停留了一会儿,长长的指甲叩在门框上,无比纤细的颤抖。
现代人,现代家庭的命运,也如这只充满悲伤的手,在我们眼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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