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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弃这个聚焦清晰的世界吧《棉花》

导演周浩
编剧周浩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4-11(中国台湾金马影展)
片长: 93分钟 / 83分钟(中国大陆)
又名: Cotton
IMDb链接: tt4920272

       2011年,我第一次看关于中国社会问题的独立纪录片,那次影展最震撼就是周浩的《龙哥》,宛若发现了新大陆。中国的各种问题为独立纪录片的蓬勃提供了极为肥沃的社会土壤,近几年的独立纪录片更是进入了井喷的状态。有学者把中国独立纪录片的发展称为“影像行动主义”的悄然兴起——拍摄纪录片的本质是一次公民行动,任何人都能端起摄影机进行调查,传递出某一社会议题的重要性。对我来说,每一次观看纪录片,都是触碰底层的宝贵经验,都是学习并敬畏不同社会群体的生存现状的过程,尤其是看周浩的作品。
       贾樟柯能把电影拍成纪录片,而周浩则能把纪录片拍成电影。周浩先后在新华社和南方周末担任了十多年的记者,所以他的作品有非常鲜明的新闻调查风格,故事总是跌宕起伏、刀光剑影,人物之间有着立体的冲突关联,直捣敏感题材。处女作《厚街》的城市流民,《高三》的农家学子,《差馆》和《急诊室》的火车站派出所和急诊室的各式过客,《市长》的县委书记,《龙哥》的毒贩——周浩所有的作品的核心都是人和人与人的关系。周浩最擅长以及最受争议的是与被拍摄对象建立起一种微妙的关系,他镜头下的人物都非常自然,不管是卑微还是美好都一同原生态呈现。在拍摄社会底层时,要面临一个很棘手的拍摄伦理问题:该如何在客观真实和最大程度 地尊重被拍摄者间取得平衡?像《差馆》和《急诊室》的处理就非常暧昧,一边粗暴地呈现底层群体的丑态,一边编织特定场合下的荒谬体制,影片试图用体制的荒谬性去解释底层的丑与恶,我们日常的道德评判标准都会失效。在《龙哥》里,周浩最具电影感的作品,这种拍摄伦理则是登峰造极,这片的英文翻译是Using,毒贩龙哥与周浩建立起了“互相利用”的特殊朋友关系,周浩拍摄了龙哥在废弃的楼房吸毒、贩毒,甚至被警察追捕的社会阴暗面,但又同时不遗余力地表现俩人交往中龙哥真诚、仗义、纯朴的人性光辉面,龙哥甚至为了表示对周浩的感谢送了他一台偷来的相机,这种尖锐的矛盾看得我多次视野模糊。打破对不被接受的边缘人群的妖魔化想像,凸显这个群体所遭受的极大矛盾,所以我每次看周浩的作品都会受到不小的感情冲击。
       在播映会上,周浩说起他拍摄纪录片的原动力是,他迷恋人与人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微妙关系,而他最喜欢的是那种能触摸到社会关系的肌理的纪录片。无法用语言的表达的事物,往往都是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所以许多人看完周浩的作品,都会疑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到底是左还是右,你到底抱着什么的政治观点。社会公义和底层关怀似乎也不足以概括周浩作品呈现出来的深度和广度。周浩的回答很直接,就是混沌——抛弃原来那个聚焦清晰的世界,每一个社会群体和社会现象都是多面动态的,也许失焦后才能看清所谓的真实。我想这大概就是纪录片的终极奥义吧,纪录真实最终会抵达混沌和虚无,因为万物的初始形态就是混沌,一切哲学上的追问最终也是归于虚无。我觉得周浩就是为纪录片而生的人,因为他具有那种敏感和天赋去捕获混沌与虚无。

       说回这部《棉花》,周浩用了八年的时间去追踪棉花产业链。周浩作品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一点不让人意外;让人意外的居然是这部《棉花》,最不周浩的作品。《棉花》是棉花产业链上的不同环节的底层人物的故事集,包括新疆的棉农家庭、河南的摘棉工、广州的纺织厂女工、牛仔裤厂的打工夫妇。因为题材本身的关系,这部影片的重心不再是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而是人与物(也就是棉花)之间的关系,没有触碰敏感的话题,没有一个起承转合的故事,没有强烈的冲突,没有无法言语的复杂性,没有混沌,难怪周浩本人非常郁闷地评价这个作品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是,除去非常“不周浩”以外,《棉花》也是一部不错的作品,因为是由法国人剪了两年,淡淡、诗意的叙事格局也足以称霸金马奖,比较像是没有专家访谈部分的BBC或NHK出品的正统纪录片。棉花产业链非常长,从棉花种植,到加工成纺线,到成衣制造,到服装设计,到国际贸易,每一环都产生新的经济价值,最初的棉花成本一斤小于10元,到最后高级成衣可以上仟元。但这产业链创造的经济价值并没有被公平分配,处于产业链下游的每一个经济主体都只能获得非常低的利润,资本密集型的产业上游很自然对资源密集型的下游施加剥削。
       种植环节,新疆的棉农家庭。棉农还是采取最原始的人工种植方法,每年一棵棵棉花地播种、去顶、采摘。烈日下棉农趴在棉田劳作,他说,以后不能让家里的孩子种棉花。事实上,棉农每斤棉花的收益只有一毛八,他们辛苦种出来利润微薄的棉花,最后却要高价买回加工后的衣服成品。
       采摘环节,河南赴新疆女摘棉工。棉花只能人工采摘。每年收成季节,新疆都需要大量的劳务输入。河南滑县政府组织跨省劳务输入,大量妇女被号召参加两个月的赴疆摘棉,塞进58个小时的火车,统一安排简陋的食宿,每天要工作14小时以上。
       纺织环节,广州纺织厂的女工。厂房简陋,高温工作下的女工们脸上都是泡着汗水的棉花絮,午休盘坐在地上吃午餐;流水线压力大,请假困难,流动率高,怀孕了七八个月的女工还要加班赶工。
       成衣加工环节,广州牛仔裤加工厂的一对夫妇。夫妇俩放弃土地劳作,出外打工多年,主要的信息源是一台旧收音机,每月加起来的工资只有两千六,供老家的孩子读书。
        这就是粗暴式的中国制造缩影,四个环节上的农民和工人就是千千万万的中国社会金字塔底层劳作者,最辛苦地付出血汗,但却还在基本生活线上挣扎,只能坚韧地生存,或把希望寄予下一代。更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底层剥削让新疆的棉农更频繁、大规模和无节制地种植棉花,土壤无法得到休耕恢复,养分渐渐流失,未来的数十年将会彻底地退化,可能无法再种植棉花。影片的最后是一片春日里的棉花田,那种悲伤的色调仿佛预示着棉花行业悲观的未来。
 







注:
由于周浩连拿了两个金马奖,关注度蹭蹭蹭上去,好多次看到有人转载拙作。故特此声明——
转载请注明【本文原载于“澎湃-有戏”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9030
毕竟我是拿过稿费的,所以还是不要太随便了。。。
之前没标注,十分抱歉!



在当代华人纪录片导演中,周浩是非常重要的一位。南方周末及新华社摄影记者出身的他,每一部作品中都带有明鲜明的记者思维的烙印。在《高三》、《厚街》、《差馆》等纪录片中,周浩表现出对现实敏锐的洞察力、过人的采访与突破能力、抓典型能力,上佳的情感控制力,并且他的拍摄具备深度新闻的周密性,可以说是呈报道式的。

新作《棉花》同样秉承了这种新闻记者特有的思维风格。他的镜头跟随了一株棉花的命运,从种植到纺纱到批发至USA的过程,以此展现了“中国制造”下的各个经济环节上的个体命运。

9年前,周浩在一列火车上结识了一位种植棉花的新疆人,由此生发了拍摄一部关于棉纺产业链纪录片的想法,最初的野心,甚至大到要进行跨国拍摄,去印度、泰国等地走完整个链条,苦于种种原因而未成行。在蹉跎中,周浩最后选择与法国剪辑师合作,结束掉拍摄《棉花》的工作,将其成片。《棉花》大致以棉花种植、棉纺厂、牛仔裤生产公司三条主线的交叉剪辑而成。其中棉花种植部分以时间为线,依次经历了种植、摘顶、抬纱、运输等环节进入纺织厂,农民的辛劳与对生产技术进步的憧憬,令人唏嘘。棉纺厂的部分则以河南纺织女工为拍摄主体,她们在没有空调的厂房忍受高温工作,有些女工怀孕7、8个月也不敢休假,另一些年轻姑娘则不甘心当技工的命运,每每挣扎在辞职的边缘。第三个部分则拍摄了在珠三角发生的牛仔裤加工及出售的过程。

片子一反周浩过往拍摄的常态,不再具有强戏剧性,而是平淡舒缓,出现大量的抒情镜头。比如在拍摄棉花种植部分,周浩捕捉了田埂上的光,以及遥望农人接连步入田间构成的线条,令我想起阿巴斯的构图与意境。在讲述工人的部分,还运用了许多对人群的俯拍,充满同情。在女工乘坐列车的桥段,则使用了低角度的平视特写来体现物理上的拥挤,且可引申理解为从事密集劳动力产业对人的心理产生的逼仄感。

《棉花》中的人物,并不算个性鲜明,而是像加了一层滤镜一般,变得模糊,甚至有些符号化。这种符号化,我想并非周浩导演的疏忽,而是一来是早期宏大的拍摄野心导致的必然——拍摄对象与所需素材过多,个体的“戏份”自然减弱;二来,这更是当今的“个体”的客观现实。

在与一名牛仔裤加工工人对话时,那位中年男子淡淡地说着“贫富差距太大”,这一镜头被指责“肤浅、不深入”。然而,我的理解是,这句话并不是指向工人的肤浅,也不能指向导演的肤浅,这句话在当今社会现实中,成了和“吃了吗”一样的打招呼的方式。这和人们在饭局中骂腐败,或一遇事就说“体制问题”一样,是压抑至麻木后的一声虚无的叹息,一种对于无法改变的处境的绝望表达。

在观片的前半程中,我一直怀揣着“周浩是左是右”的问题。但当看完全片,我明白了这个问题不再重要。

敏感多思的艺术家,往往对劳苦大众充满深挚的同情,却又在对经济的认知上比较天真。卓别林便早已创作了《城市之光》、《摩登时代》这样的影片来探讨资本工业与个人幸福间的关系,对时代的不满毋须多言。杜琪峰导演的《夺命金》则描绘了小人物在逐金时代的迷茫,却同样在刻画人的贪婪之外,没有超越“跟钱有仇”的层次。另一位同样对劳动者充满爱的“环保电影大师”宫崎骏,早年醉心社会主义,一直到1994年连载完《风之谷》,思想才产生转变。

关心穷人,不能等同于攻击富人或占有资源的人。周浩在关切的镜头之外,并没有流露出批判的锋芒,这被一些观众诟病为“妥协”。但假若要在观察现实的基础上作批判,“剑”又该指向何方呢?工业生产、市场经济、城市化、全球化这一切一切,都造成了中国乡村的凋敝、工人生活的枯燥,情绪化的表述显然无法解决问题。

另有一些学者尝试给出了药方。原《21世纪经济报道》评论员辉格认为,若要改善农村生活,应当仿效美国,建造人们“按各自生活态度和居住偏好自由组合”的新型村镇,这种组合“既可由开发商的细分定制来实现,也可由居民直接组织”。在《乡村复兴之路在何方》一文中,他写道:“此等发展对制度环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居民不能自由迁居,土地产权没有落实,土地用途和交易受到限制,居民无权自我组织,社区自我管理契约得不到法律承认,社区发展受限于行政区划的桎梏,自我管理与既有村镇政府体系相冲突,水电道路通信等基础设施建设被垄断和管制,居民在交了社区物业费并实现公共产品的自我供给之后,却仍要和其他依赖政府服务的社区一样纳税,那么新型村镇就难以建立。”

文中举出了以艺术家和爱好者为“目标客户”的特拉华州阿登村,和弗吉尼亚费尔法克斯县的自治社区雷顿斯为正面例子,以示改良村庄的可行性。

事实上,20世纪初美国人掀起的“回归乡村”运动,在江浙沪一带,已隐隐有了苗头。去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要大力扶持和培育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等新型生产经营主体。上海郊区松江的泖港、新浜、叶榭三镇于近年推行了家庭农场试验,以期可辅助缓解城乡失衡问题。

但是,上述这些评论家的构想与步履维艰的改革举措,是否最终能在中国的土地上实现乡镇的生活质感,是否能使工农获得抵御全球化的内心力量?这些仍是难以知晓的,更遑论让一部纪录片来承担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任务。

在《棉花》中,周浩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立场,只是默然地注视着这些勤恳的、在讨生活中失去个性的农户与工人。正如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聂欣如所言:片子有很多没有说,这些就是留给观众自己去想的。纪录片学者吕新雨则评价,这部节奏趋慢的片子,是周浩“最有诗意”的一部作品。

周浩历来抵抗任何标签与过度解读,他曾在拍完《高三》之后说:“我不是一个改良者,只是一个记录者”。我想,作为记者,周浩的内敛应当并非囿于新闻教学书籍中诸如“记者应客观记录而不表述观点”的设定,或对“直接电影”理论流派的信奉,更非没有自己的观点,而是在追溯了整个链条之后、反复体察全球化与土地生存模式间的缝隙之后,走向了无奈的平静。周浩说,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再激烈。除了用镜头来凝视这片大地,已没有话可讲。

全片最感动我的,是女工集体乘坐火车时的一幕。一位纺织女工在众人嬉笑的簇拥中,对着摄像机自信地唱起了豫剧《谁说女子不如男》。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乡亲门才有这吃喝穿
你要不相信那就往那身上看
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千针万线都是他们裢那
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婚来嫁
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女子们哪一个不如儿男
唉咳唉咳唉

这一刻的河南话,好听得犹如黄鹂。这一刻的个体,终于在群体的背景下,得到了锐化,却又并不与集体分离。清亮的嗓,唱得我身上一阵阵的麻,让我终于回想起生活原本的甘美——无论被稀释成什么样,都是绝无仅有的甘美,就像棉花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过程本身一样。

注:《棉花》于6月12日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进行点映,吕新雨、聂欣如及周浩的部分话语来自点映会现场。
 







【转载于吕新雨的博客】

周浩做完《棉花》了
    
吕新雨
 
 最近一次见周浩,是刚过去的去年春上,在复旦附近著名小资场域“夏朵”,听他大谈如何贴身拍摄耿彦波,曾经的大同市长,一个有争议的官场人物。听得我呀,恨不得心里长出脚来,马上从蝌蚪变成青蛙。但是,分手前也没忘问一声:《棉花》怎样了?盖因从最初听他谈起这部片子算起,时间着实不短了,现在才知道,前后居然八年。八年了,别提它了。分手后,我的学生领导演去复旦北区男生宿舍住了一宿,这样可以省一天的宿费。
  从粗粝的《厚街》,到《高三》、《龙哥》,以及《差馆》,周浩给人的印象是一身短打的黑衣独行侠,摄影机是贴身藏着的武器,落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在《厚街》和《高三》里,摄影机走的是手术刀的路线,创口不大,但深入社会腹部,切割翻检中,让不为人知的世界在伤口下敞开,都是吃功夫、下力气的苦活儿,周浩是拿生命喂养摄影机,一点取巧的花样都木有。到了《龙哥》,摄影机沦为匕首,社会肌体被大块切割,生猛海腥,也最有争议,导演豁出去拎着脑袋走江湖,这一点当时无人能拼。《差馆》里,改邪归正,周浩成了居家男人,天天去公安分局上下班,摄影机安静了,成了厨房里的餐刀,日常生活依其纹理、按照肥瘦,被一片片削下来,摆在盘里,是为刺身,几乎没有佐料,但辛辣异常。
《棉花》会怎样?熬了八年的老汤,怎么着也得是川味火锅,不是红汤,也得整个老白汤。但,没想到端上来的是广式温火煲,所有的料最终都融化在一腔暖和的液体中。我疑心那个法国剪辑师,还在汤里兑了些法国奶油。
和周浩以前的片子不一样,我得接受这个现实。孤单英雄般的侠客不见了,现在是一个温情的老男人,蹲守在镜头后面,像蹲守在屋前晒太阳的闲汉,陪着他的拍摄对象唠嗑,特别是妇女和儿童。最光彩照人的三张脸,在新疆种棉花的内地回族汉子的女儿,逆光下线条硬朗而可心,微笑着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从爸爸手里抱起小弟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观众会爱上这个对着摄影机说“我要读书”的小女孩;一个是河南私企棉纺厂的车间女工头,应该是私企,如错了,周浩告诉我;她认真地说:做管理工作,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大意如此。一口河南腔,铿锵顿挫。最让我心有戚戚焉,是那位河南村子里的俊俏媳妇,居然已经是三个小不点的妈,三个娃围坐在小矮桌端着饭碗扒饭,那媳妇望着他们的眼神,又痛又爱。丈夫不出去打工,因为舍不得家,现在媳妇要参加县里组织的“适龄已婚妇女”劳务输出大队,赴新疆当季节摘棉工。临走收拾好家,喂好猪,坐上丈夫的摩托车,又跳下来:蹒跚着从家门口出来的儿子正要去上学,媳妇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钱,塞给小儿子,再走。
火车站上,适龄已婚妇女们从门里、车窗上以各种方式塞满了车厢。火车徐徐开动,男性干部们留在了外面,摄影机上了火车,我知道周浩会这样干。满车的媳妇们,互相关照、依偎在座位上、座位下、过道里,和行李架上。这里,男性的摄影机是个异类,也许正因此,它才能够见证这些已婚妇女们的勇敢与豪迈。当媳妇们起哄着要其中一位大婶唱一段,她唱了起来: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种地夜晚来纺线,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你若不相信哪就往身上看,
  穿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哪!
这样,在咔……咔的火车声里,当镜头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适龄已婚妇女”的脸上掠过,我差一点泪如雨下。
整个《棉花》里,可以看到绿色的小苗苗出土了,压在塑料薄膜里,爸爸带着孩子们蹲在地把它们一棵棵颤巍巍地拨拉出来;可以看到爸爸背着布兜兜趟在绿油油的棉株丛中逐个打尖,但是,很奇怪,没有棉花白了的特写镜头,影片并不赋予棉花以具体的美学形象。片子有人说,它拍的是产业链,从新疆的棉花种植,河南的纺织厂,到广东的牛仔裤生产车间,资本主义全球化席卷了、改变着中国。这一点,产业链最低层的人最有切肤之感,摘一段种棉花的爸爸语录:
发达国家欺负那些小国家,和我们这些事一样。弱肉强食,这很正常。有钱人会欺负穷人,剥削你的劳动力。你不干没办法生存,这就是一种剥削。总感觉毛泽东还可以,邓小平不是个东西。邓来自资本主义家庭,他和老毛的出身就是不一样。虽然这样发展快,但对于我们这样没本事的人,没有留下一条路。我们这样人没办法活,空间越来越小。
能够让这样的农民话语在自己的纪录片里出现,在今天的独立导演中很罕见。
影片不同空间的并置与推进,这种形式也会使人想起贾樟柯的《无用》、杜海滨的《伞》。但是,不同在于,周浩在形式上并没有太大野心,整个片子还是单机手持的手工活儿本色,片子有贴身拍摄的亲情感。棉花的确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是异在的资本力量,我们的生活和生命都不得不因此而改变。但是片子落脚的并不是这个改变有多快,而是在这个改变的过程中,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抵御。片子结束在种棉花的一家人,爸爸妈妈们围着女儿、儿子用小石籽在作业本上下棋,每个人都笑容温暖,逆光中,音乐慢慢扬起,——一个很保守主义的处理,很保守的美学。最后的镜头回到干燥坚硬的土地上,低角度拍摄挥动铁锹的父亲们的双腿,在他们的脚下,西北的风卷起尘沙飘洒在广阔的田垄上,字幕升了上来。
以一种保守和后退的方式,周浩给我们呈现的是当代中国一种典型的社会基质胶着状态。急速发展的市场经济撞击和切割既有的社会肌体,那种彼此扭结在一起肉搏过程中的胶着感,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肉模糊的存在,从毛孔、从七窍,散发着热气,与外界的石头、水泥混合成为一体,成为当代雕塑。摄影机是雕刻刀,握在新好男人周浩手中。在作为商品的“棉花”所代表的市场经济的宰制下,我们还拥有生命的温度。是的,我们还拥有亲情、友情、传统、社会主义遗产以及基于其上的政治批评能力,我们并非一无所有,——影片站在了这一边。这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周浩的《棉花》看成是妇女儿童片,这个视角与我有关,更与一个社会最温情的存在与意义有关。如果这个社会还活着,还需要活着,退守就是一种纪录的力量。
 
                     2014年1月16日星期四晚上





新疆的棉农,河南远赴新疆的采棉工,广东棉纺工厂的制衣工,成衣卖场的销售者和采购者,共同串成了片中的一条棉花产业链。本片经过拍摄,剪辑,搁置,梳理,再剪辑,反反复复,历时八年,最终成片,定名为《棉花》。棉花在这里不是隐喻,不是符号,而是一个具体的实物,是所有人赖以谋生的劳动产品。双膝跪在地上播种棉花籽的农民父子,父亲耐心地给孩子传授种植的经验;远赴他乡日夜劳作的摘棉花女工,为生计愁苦却又对生活充满信心;告别故土多年在制衣工厂加班做活的男人,对故乡的农事怀念万分;卖场里扭动着身姿展示着新衣的姑娘们,艳俗的妆容却并未令远道而来的外商止步,后者毫不犹豫地签下大批订单,迫不及待地催促新单…这些素不相识的群体,各自扎根土地,前往土地,离开土地,从土地获益(或微薄,或丰厚),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被同一条生产链拴在了一起。有人仅仅为了改善眼前的生活,有人野心勃勃地扩大商业帝国。细想有些出乎意料,但真实情况却也如此:社会主义中国大西北土地埋下的一粒种子,经过无数人的双手,最后可能装点了资本主义世界某条大街的一扇橱窗… 《棉花》这个题目听起来非常简单,但正是这种简单却具有一种宽泛性,成为导演把握素材和寻找核心思想的一个考验。实际上,这部耗时多年完成的影片,已经积累了非常多的内容和信息,层次丰富。在躬耕于棉花田的农人身上,我们总是体会到有点苦涩的温情,那是人性良善的一束微光,支撑着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活下去。这些场景也是全片最从容最舒缓的一部分。当镜头来到河南滑县一位摘棉工的家庭后,焦虑感渗透出来,年轻的农妇为生计忧心忡忡。这份焦虑感在挤满女工开往新疆的火车上,达到顶点,并且一直蔓延开来,无论是挥汗如雨的棉花地,加班加点的服装车间,还是催促订单的商场,这些人造风景形成的空间仿佛都被这种在当下中国占主导情绪的焦虑感吞噬。多摘几棵棉花,多熨烫几件衣服,多卖几条仔裤…在极为简陋甚至低劣的生存环境里,所有人都在卯足劲儿活着。这股上了发条的驱动力,令人在巨大的麻木中,可以忍受无休止的枯燥与重复。个体具体的幸福需求,被压缩到最低。 多年的记者生涯,令周浩具备了一种能快速融入新环境的能力。无论是《厚街》里鸡犬不宁的出租屋,《差馆》里正常上班的派出所,还是《棉花》里更衣的女工宿舍,这些不那么方便让外人进入的场景,都清楚地坦露于他的镜头前。但是,与另一位更善于潜入拍摄对象生活的导演徐童不同的是,周浩虽然走进了被拍者中间,却又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也就是说,他在缩短物理距离的同时,又主动地拉开了心灵的距离。在这方面对比来看,徐的作品是带有温度的,连续“揭短”的镜头永远埋伏着下一场冲突,拍摄者主观迸发的情感在镜头前时常无法把持;而周则带着淡淡的漠然冷静,仿佛时刻在告诫自己要克制收敛,将主观的“我”压缩到最小,直至隐形。正因为如此一贯而来的客观,造成了作品本身无立场或立场模糊的状态,成为观众指摘的一处软肋。它在人物命运的挖掘和社会问题的批判上,走得还不够深远,缺乏尖锐性和力度。比如产业工人权益,女性劳动者的社会地位,中国农业经济长期以来的单薄落后,土地资源的被破坏等等,这些透露出来的问题,在片中也都只是点到为止。导演对此的解释是:只是观察记录,不做评判。于是选择后退而不是向前一步。希冀观众以更多元化的视角去看待所拍摄的一切。这点在他之前的作品《厚街》和《差馆》中就体现出来。导演对每个群体的情感分配,是非常平均的。情感偏颇只在观者心中。 倘若抛开一切的社会成因,进入到拍摄者和被拍者的关系中,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也许,在此用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来描述二者,会更为恰当,前者是日常的观察者,后者顺应了命运的安排——对他们而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类的生活轨迹大抵如此。从这点上讲,周浩和他跟拍的那些将生命消耗在繁复劳动中的人们一样,也是一名手工劳动者。他们在建立好拍摄关系后,于各自的作业中,冷暖自知,互不相干却又甘苦与共。 原文连接 http://www.artforum.com.cn/column/section=film#entry7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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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描述或海报 导演 :  胡鹤译  /  李慧娴 主演 :  朱主爱  /  Aloysius Pang  /  权怡凤  /  葛米星  /  程旭辉  /  更多... 类型:   剧情  /  喜剧 制片国家/地区:  新加坡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6-05-26(新加坡) 片长:   107分钟 又名:  Young & Fabulous IMDb链接:   tt5617274 根本国产片谐音片名基本是烂片的定律,这部新加坡的华语片也属于该定律范畴。 想不到新加坡会拍出一部很中二的二次元文化电影,我以为除了日本,大概就只有大陆的傻蠢编剧导演会拍这些尴尬电影。COSPLAY这个在电影里真很有点幼稚。《闪光少女》还能接受点。剧情主线接受不能,笑点?原谅我GET不到。比看国产青春片还要坐立不安。 男主像胡夏。女主很漂亮,原来是马来西亚新一代女神朱主爱,来中国发展吧,一定大红大紫。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父母门第阶层来营造爱情的障碍。不时听来一段英文怪怪的,毕竟我们的语境不一样。 一部描写三个青少年朋友景天,紫甯和郝仁的成长故事,叙述他们如何通过重重挑战和难关,披荆斩棘追逐梦想。过程中,他们认识了自己,体会到友谊的真谛,了解到如何处理与父母和老师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鼓起勇气,捍卫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通过角色扮演这个长辈看来非常无聊的活动,三个朋友互相辅助学习,在彼此的帮助下,克服了各自的障碍。     郝仁教景天如何善用口才与供应商讨价还价来节省服装制作的成本,鼓励他勇敢表达。紫宁则把自拍绝招传授给景天,提拔他的自信心。间接的,景天克服了自己口吃的障碍,变得更有自信。紫甯和郝仁也在景天的影响下,在生活和学业上,更尽责和努力。     现今社会竞争尤其激烈,年轻的一代将如何在这个重视现实胜过创意思维的大环境下逆流而上,一路怀抱着梦想与希望寻找勇气和自信,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美妙的女性向粉紅電影《娼年》

更新描述或海报 导演 :  三浦大辅 编剧 :  三浦大辅  /  石田衣良 主演 :  松坂桃李  /  真飞圣  /  富手麻妙  /  猪塚健太  /  樱井由纪  /  更多... 类型:   爱情  /  情色 官方网站:   shonen-movie.com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2018-04-06(日本) 片长:   119分钟 又名:  Call Boy IMDb链接:   tt7529650 原文在medium: https://medium.com/%E7%94%B0%E4%B8%AD%E5%B0%8F%E5%B1%8B/%E5%A8%BC%E5%B9%B4-2018-%E7%BE%8E%E5%A6%99%E7%9A%84%E5%A5%B3%E6%80%A7%E5%90%91%E7%B2%89%E7%B4%85%E9%9B%BB%E5%BD%B1-6cad25ffbc97 《娼年》 其實是一場 「安全的」 性冒險、性成長的故事,這份安全感顯得原著普通,但這樣的安全感在電影,卻是與觀眾建立一種極少數的類型電影-- 女性向軟調色情(softcore pornography) --默契的開始。 女性向色情作品並不是沒有需求,這是個長遠的抑制和誤解的同謀,而近期,網站平台中的女性向推廣計劃在歐美或日本雖不乏關注,但在商業電影之中卻難得有這樣的作品,何況是這麼「好看」的作品,在電影攝製上帶有過去 粉紅電影(ピンク映画) 的榮光--尤其最終「高潮」戲十分諧趣美妙,成功地著墨出這部性成長電影的點睛之筆,靈肉結合,由性見心,敞亮的「讓我看你的性愛」就是「讓我看你的心」。啟用的演員也是頗受女性青睞的一線男星 松坂桃李 ,非常適合成為觀眾各自、私自愉悅的盤中肉(guilty pleasure)。 故事關於 桃李 飾演的男大學生成為娼夫後的見識和體悟。 石田衣良 這個作者擅長的就是把危險的因子、邊緣的樣貌收攏入他結構安穩的小宇宙,晶格銜接晶格一般讓故事世界繼續成長下去,在《娼年》之中就是性群像的疊加,是一些可以料想的微小奇觀,像扭蛋一般的分門別類精巧的固著,然而,畢竟是性事,透過再現性很強的媒介--那些特寫、耳語、室內光的影像--讓這部由男性下至女性情慾之海,在螢幕上個體過分

《颐和园》怎样理解娄烨导演的电影《颐和园》的结局?

《颐和园》 (英文: Summer Palace )是一部2006年中国大陆电影,由 娄烨 执导, 郭晓冬 、 郝蕾 、 胡伶 和 张献民 主演。影片讲述了两名青年男女跨越十几年的的感情纠纷,其中穿插着 六四事件 等社会背景。本片也是中国大陆首部男女主角正面全裸出镜的电影 [2] ,而早期电影如《 小武 》(1998) [3] 、《 蓝宇 》(2001) [4] 、《 绿帽子 》(2003) [5] 、《 星星相吸惜 》(2004) [6] 等有男性正面全裸的镜头。 本片于2004年9月开机,2005年5月关机,拍摄时长九个月。取景地点包括 北京 、 重庆 、 武汉 、 柏林 、 北戴河 、 图们 。《颐和园》于2006年5月18日在 戛纳电影节 首映。电影中的政治色彩与大量的性爱场景在中国大陆受到关注 [7] ,因未经中国 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 批准而擅自参加 戛纳电影节 ,本片在中国大陆被封禁,导演与制片人受到了处罚。 1987年,中朝边境 图们 。邮递员晓军去邮局拿信件,之后来到余红父亲开的杂货铺。余红打开信件,发现自己被北京的“北清大学”录取。余红在一个篮球场与晓军见面,晓军与几个打篮球的人发生争执,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在草丛中,余红与晓军发生了性行为。 余红乘火车来到了北清大学,开始了大学生活。一天,余红结识了隔壁宿舍的女生李缇,聊天中她告诉余红她男朋友若古在柏林留学。李缇和余红与回国后的若古见面,并与在同一大学的周伟结识。余红逐渐与周伟走近并与其发生性关系。两人在 颐和园 昆明湖 泛舟,在夕阳下相依。 余红去周伟宿舍,发现他正与一个女生一起吃饭,余红见状离开。周伟去台球厅找余红,余想挣脱周伟的怀抱,但最后顺从。在一次欢愉后,余红要周伟去结扎,并称那样就不疼了。周询问缘由,余说是心理学老师告诉她的,并且她和他上过床。北清大学的学生开始去天安门,余红几人也一同跟随。李缇与周伟在宿舍进行性行为时,被学校人员发现。余红见到了周伟的一名舍友,他告诉她教务处已经知道了周李的事情,让她不要再去见周伟。 余红遇到了来北京探望她的晓军,两人和衣而卧,半夜晓军悄然离去。余红发现晓军不见,急忙到操场寻找。在操场示威过程中枪声响起,学生们开始四散。余红的舍友冬冬找到周伟,告诉她余红不见了。周伟急忙带领冬冬寻找余红,但未果而返。冬冬再次找到周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