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 陆运坤 / 李桂贤 / 陆庆伟 / 陆庆松 / 陆庆屹
类型: 纪录片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贵州独山话
上映日期: 2019-01-04(中国大陆) / 2017-12-30(UCCA艺术放映) / 2018-07-23(FIRST青年影展)
片长: 105分钟
又名: Four Springs
IMDb链接: tt7124742
朴素的诗
——关于《四个春天》
2012年的时候,豆瓣ID叫“起床,吃饭”的陆庆屹(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叫他饭叔,饭兄,乱叫)写了篇豆瓣日志,题目叫《我妈》,我去查了下,时至今日有900多个推荐,称得上是豆瓣爆款。2013年他又写了篇《我爸》,更惊人,有6000多推荐。这两篇文章的好,不光因为写得好,更主要是因为两个主人公的人格魅力。之前饭叔当过足球运动员,做过生意,当过摄影师,但从2013年前,他开始做一件事,是拍关于家人的一个纪录片,从2013到2016,他拍了四年,主要是春节回家时拍,所以这个片子,就叫《四个春天》。
这个电影2017年在北京尤伦斯中心首映,然后上影节期间在上海放过一次,看过的观众大概有三四百人,我又查了下这个片子的豆瓣评分,有230人评分,分数是9.2。在我所有的导演朋友拍的电影里,这个电影的分数竟然是最高的。——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个非常个人的作品,自己摄影,自己剪辑,技术都是边学边做。但他有一种什么都不担忧,什么都充满信心的精神,而这个精神,如果你看过《四个春天》的话,一眼就能看出这来自于他的父亲母亲。艺术的天赋,乐观的态度,劳作的习惯,感情的丰沛——这些东西混融着落在生活中,形成了一种诗意,他们的生活,不是对诗意的追求,而是诗意本身。
第一个春天里,我们进入了一个贵州小城。就像所有的四五线小城,水泥马路,两三层的立面贴着瓷砖的楼房,是一种粗劣临摩的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实在谈不上什么审美可言。从一个甬道进入陆家,是一个四方天井,天井中间有个水井,绕着水井还做了一圈水池,并在池沿上砌出八卦的符号——这是个素人建筑师的奇思妙想,然后水池里还养了鱼。家里相当杂乱无章,因为总有大量的舍不得丢了的东西,而且也并没有什么收纳的意图。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上一代人自建的县城的房子,能建起房子已经是一个竭尽全力的胜利,而家居里处处有着经历过物质匮乏时代的痕迹。
但就在这么个最普通的家里,饭叔的爸爸妈妈实在是两个很不普通的人。
他们做香肠、采蕨菜、做小鞋子……忙碌各种事情,但“劳作”对他们来说,不是为了生活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而是充满乐趣与成就感的。正像这座小城四周还环绕着农田,遍布着山林,他们的“劳作”也是从农业社会中脱胎而来的,带着自然的节律。他们山行的路上,有松涛的声音,有茅草的气味,有两个人忽然唱起来的歌声。他们天真快乐,两个人都还有点孩子一样的神气,一点也没有被“时代”与“社会”摧折,这让人看着几乎觉得是这个奇迹。而他们对生活有一种不以为意的付出,有毫无抱怨的知足,并且相互之间的爱,是真正生活与灵魂的伴侣。
这种生活,是任何一个观众看了都会被打动的吧?不止是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父母家乡,勾起了亲情的思绪,而是一个非常高的、非常美好的境界,让人向往。
在最普通的生活情境里,为什么有这样奇迹般的生活呢?就像是某种柏拉图的“生活”的最高理念的化身,而没有任何污损的、俗气的东西。这不是因为导演作为一个儿子的隐恶扬善,选择性的拍摄,这种生活是真实的还是矫饰的,每个人都能判断得出,就像真花与塑料花一样。他们的生活中总有音乐缭绕,爸爸会各种乐器,妈妈随时地,随口地就要唱起歌——他们都有艺术的天赋。
与艺术的天赋伴随的,还有爸爸身上的无声的道德(这道德是像康德说的的“头顶的星空,内心的道德律”,是个人内在的对善的追求与维护),是妈妈身上的丰沛的地母般的生命力。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相当完美的结构,这结构不是他们自觉的,而是在日复一日的,艰苦与勤奋的生活中自然形成的。
他们既无企图、也无条件,把他们的艺术的天赋用于创作,这天赋很大一部分并未得到开发与发展,甚至可以说可惜了,但是这艺术的天赋,被他们挥洒在生活里,就像露珠在草叶上一样,依然熠熠生辉。他们的艺术的天赋,也不是突发与偶然的现象,我们看到来往的亲戚们,也张口就能唱起“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这是这一方风土的滋养,是自然造化出灵气。艺术的天赋给平常的生活打了光,当爸爸夜里在楼顶拉起小提琴时,流泄出来的旋律,让人觉得生活可以是有超越性的,人,也可以是有超越性的。
但《四个春天》的重点倒也不在于我领会或读解的这些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也不是两个人真如天作之合般的爱情,这个电影从第二个春天开始,就进入了姐姐的病与死,也进入了父母的老去。
亲情有多么深重,生老病死就有多么惨痛。如果说电影在第一部分几乎给出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在之后的两个部分里,这个世界在坍塌之中,然而也并不因为外在的因素,这个世界的美与好如此内敛,自给自足,它只是因为最无可奈何的时间,而只能是束手无策地看着亲人的离去,以及担忧着“如果走了一个,另一个怎么办?”失去与孤独永远徘徊在人心之上,生而为人,幸福就像天井上空的那一方蓝天,它是有限的,而有一个无限的虚空,在这个有限的幸福之外。
父母在女儿的坟前种菜,种树,把这些整饬得像个生机勃勃的小花园,人生如此有限,必然来临的终将来临。而此时此刻,依然在父母身上没有灰暗的“丧”,他们写毛笔字,养蜜蜂,学怎么用手机微信,因为一个笑语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妈妈在电影结尾时唱了一首歌:
“在我心灵深处
开着一朵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有什么能留着久一点吗?爸爸在九十年代时,就用小摄影机拍视频来留下那些上山砍柴、收苞谷、去拉垄沟洗衣服这些美好时光(拍得真好,音乐也配得好),而《四个春天》是一次更有结构感和整体感的记录。也许能对抗时间的,还是唯有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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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四个春天》之前,想说说金马最佳影片《大象席地而坐》,以及杨明明的《柔情史》。
胡波的丧,杨明明的撕,几乎是豆瓣小组父母皆祸害的冠名电影。两部电影里的原生家庭,都令人感到恐惧和绝望,是浓墨大写的底层互害。从社会新闻,到身边亲历者,屡见不鲜。
作为纪录片的《四个春天》,跟它们同步发生,却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到会让许多人怀疑:陆庆屹的父母,是不是在儿子架设的镜头前表演。陆庆屹是不是进行了有计算的加工,剔除掉糟心不堪的,只留下和谐幸福美好。
奇怪的问号,看片过程中冒出来的质疑心理,随着第一个春天的落幕,第二个春天的开始,慢慢消除了。
原来,所谓的《四个春天》,就是北漂的陆庆屹,春节返回贵州独山,跟许多人那样,回家、过年,起床、吃饭的四个年头。显然,以私影像出现的这部电影,也可以叫做《生活而已》(魏晓波纪录片作品)。
私电影,或私影像(它们当然可以被公开放映)。顾名思义,就是切入到创作者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中,比如父母,妻儿,或者恋人。日本的原一男和河濑直美,都是这个领域的大神,神到我自认经受了中国纪录片的诸多考验,依然看得目瞪口呆:这些人,实在太敢拍了!少女时代的河濑阿姨,拍婆婆摘花种豆。镜头直接快要贴到了婆婆脸上,看清楚每一道皱纹的故事。老人家都得打趣说,靠太近了,不好意思。
《四个春天》的出现,让我想起来自东瀛的家庭录像私电影。然而,它经过了精心的剪辑和声音后期,加上陆庆屹本人苦练的平面摄影功底,作为纪录片的《四个春天》,不仅要比之前一系列出现在中国电影院,题材致胜、豪取票房的纪录片来得好看,甚至比剧情故事片,会更具有原生的美感。同时,被许多人挂在嘴边上的故乡啊,风物啊,极少见的,出现了一部不声不响、埋头拍摄了许多年的纪录片里头。光是迷人的家庭日常、熟悉的餐桌和故乡的氛围这几项,就值得你去电影院看看。
纪录片的创作,会随着时代变化,发生改变。多数观众习惯了专题片,鲜少接触独立纪录片的同时,会对《四个春天》感到新奇(尤其是出现在电影院),其实,这非虚构的私影像,很早就在日本发生。
同样,作为拍摄者的陆庆屹,与被拍摄的父母家人,他们也知道机器的存在。久而久之,当拍摄对象意识到镜头,又忘记镜头的时候,彼此之间不存在隔膜时,《四个春天》所收录的素材,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生命河流,不时有激荡而起的水花,摇曳摆动的水草,腾跃而出的大鱼。
突然陷入变故和沉默的第三段,《四个春天》开始加入一家人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保留下来的家庭录影,伴有文案或解说,并由父亲配上音乐。并非出自陆庆屹之手的陈旧影像,却在第三个春天,爆发了强大的情感冲击力,迅速告诉着观众:电影,或者影像这门艺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陆庆屹的最初构想,肯定不包含第三个春天的故事。当变故到来,这也推翻了导演单纯只是想留念,或者囤一堆硬盘素材又不知从何下手的烦恼,催促他,要去完成什么——哪怕是单纯的仪式感,对自己的人生施压。
反过来,先入为主的观众看法,也会在第三个春天时候被推翻。那些你看过、听说过,亲身或不曾经历过的生命体验,融入到你的世界里。虽然说来说去,要讲的,不过是人生而已,没什么大道理。
《四个春天》的影像,最开始只用来保存共同度过的家庭时光,吐露对父母或家乡的思念之情。但就像是枝裕和讲自己的《幻之光》,主人公向别人传达了内心的哀伤,又体现人的坚韧与美丽。当陆庆屹选择隐匿自己,承担这一功能的主角,就只能是父亲母亲。而这种冷冰冰的说辞,也始终不如人伦之情的活动影像,来得直观。
许多纪录片拍摄者,可以把镜头对准一切难以搞定的对象,但要他们调转镜头,对准自己或者亲密家人,就很难保证不会有情感上的伤害。就像开头,关于得奖不得奖的说法,纯粹是一己之私,更多是我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家人是否可以,比导演来得强大。就像我在书上读到这样一段话:母亲拥有丰沛情感,但感受幸福快乐同时,也会比常人遭受多一倍的悲伤痛苦。
不可否认,我在这样的评述过程中,强烈带入了自己的看法。正如有人会被贵州风味的家庭料理和地方佳肴所吸引,又或者像1996年生的小徐同学那样,把整部电影,当成一部相亲片去调侃看待。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却各不相同。我知道,人在面对死亡,面对家庭的喜怒哀乐,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我很惊讶地看到,在第三段故事中,摄像机并不避讳,去拍摄服丧的家人。他们只有沉默,还有那听不清词的丧歌(正是《冥王星时刻》所寻找的)。第三个春天的沉默,晦暗与情感凝重,道出了难言的生之多艰。中国人,很少能记住三代以上的亲属,对于成长或者陪伴的亲人,一旦割舍道别,难免会有切肤之痛,正如每年,一个春节,总能唤醒相似的生命记忆。
当陆庆屹冒出要完成创作的想法,对摄影拍摄的思考(机位、角度、构图),也令整部电影,不乏美感。甚至对比《日常对话》,它来得更加随心所欲。父亲姐姐拍摄的素材(印象最深一段是配了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参与到电影成片当中,也仿若李珞《河流与我的父亲》的文艺实践版。
《四个春天》的成功,或者说这部纪录片的完成,其实是陆庆屹一家人,一直有保存和记录家庭影像的传统(片中最早出现的素材是1997年),加上知识分子的文艺情趣,人物鲜活不拘谨,张口都能来上一段曲——已经是很少见的中国家庭,能保存如此乐观达然,不为生活生计所挤压的天伦一面。总而言之,《四个春天》是家庭录像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度,所能做到的极佳案例。
它是一部好电影。
陆庆屹每次回家都会带上摄影机,他当职业摄影师已有数年时间。他养成了习惯,去任何地方都会带着摄影机,拍下美好的生活瞬间。这段时间,有点拍腻照片的他,想换下新的口味,于是拍起了视频。
归家四年时间里,他为年老的父母拍下了无数简短的视频。这些视频放在他的电脑中,占据巨大的空间。每次点开重看,他都能从中感觉到生活的美好。他想着,何不以这些视频为素材制作一部电影呢?
于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系统学习电影的剪辑。在自学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剪辑的乐趣:将不同的镜头按照一定的逻辑剪辑在一起,竟然能碰撞出崭新的意义。这是他学之前所没有想到的,他乐在其中。
后来,一部作品诞生了,它就是《四个春天》,在第十一届FIRST青年电影节拿到了“最佳纪录片”奖。在此之前,UCCA的首次放映也让这部处女作在豆瓣的评分超过9.0。可以说,它收获了感动和口碑。
电影如何感人,我们不去管它。我们想分析的是它作为纪录片,真实的水准如何。作为一位业余“电影人”的私人作品,我们也许不必过于苛刻,但既然它即将在院线上映,说明它必须接受作为电影的检验。
《四个春天》所有镜头来自于导演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的美丽瞬间,并不是为完成一部作品而拍摄的。因此电影中的每个镜头都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触感核心,当它们被接续在一起,不可避免产生断裂感。
再加上导演乃是摄影师出身,这导致了每个镜头都留有严重的照相痕迹:过度鲜明的构图、静态的摄影,拍摄者的意识。因此当这些视频被剪辑成电影后,镜头间的脱节更加严重,无法形成连续的感觉。
这导致影像本该具有的延续性和流动性丧失了。电影的一个美学特征是它的蒙太奇,电影因此可以通过镜头的组接创造意义。《四个春天》对此是缺失的,电影变成镜头的机械排列,没能形成一种叙述。
问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将偶然间留下的视频素材转变为一部私人电影,可以介入导演个人的声音。这就是一种“散文电影”的制作方式:通过画外音将分散的视频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统一的感知分配。
《四个春天》本来可以成为真正的杰作,它真挚感人,发现了一个家庭忧喜掺半的隐秘日常瞬间。但很可惜,如今我们只看到静态镜头的排列,这无疑极度削减了它的艺术价值。纪录片导演确实是个职业。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年内把同一部电影看上四遍,直到遇见《四个春天》。它与我的2018年联系得如此密切,以至于几乎重构了我的生命体验。
第一遍看是年初在27院儿,那是尤伦斯首映后的第二场试映会。那个时候电影在豆瓣上已经开出9.2的高分,饭叔在广播里说对声音做了一些调整。因为来晚了,我只能站在整个放映室的最后。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饭叔,我觉得他好像没法像其他导演一样做出强有力的个人阐述。他给我的印象是:腼腆,心思细腻,但不善言辞。而日后的交往,让我必须给他加上一个特征:特别容易动情。
后来我才得知制片人也是在这场放映中看到成片,继而引入更专业的团队对电影进行调整,再然后,就是《四个春天》入围FIRST青年电影展的消息。因为做志愿者,我在FIRST组委会提前看了第二遍,那时电影已经接近于现在的模样,加入了一些字幕标注,以便于让观众理解故事的时空。
第三遍看是在八月底,FIRST拿奖后,金马奖入围名单公布前,北京的一场点映。我终于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到了DCP的版本,片末多了近两年饭爸饭妈的最新影像。大银幕确实会放大一些技术上的瑕疵,但依然不妨碍我对它的喜爱。我明白,《四个春天》是一部经得起重温的电影。在熟悉了人物与故事、对电影没有期待之后,它仍从情绪上牢牢抓住了我。片子反映出的生死观和朴素情感,使我不止一次回望自己的家庭,思考自己与家人的相处方式。
在饭叔生日的后一天(也是电影开启路演的后一天),我把它看了第四遍。在片末的“天使”鸣谢名单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它依然生机盎然,一再突破我的心防。我好想在过年前,在老家的小镇电影院组织一场放映会,请来我的亲朋好友,带他们欣赏这部温暖我一整年的影像。
雪莱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太适合作为这部电影的宣传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剪辑、声音、配乐:从一部独立电影到院线电影
所有电影都是在剪辑台上最终诞生的。但是对于纪录片而言,剪辑的重要性和决定性更为凸显。因为它直接反映出素材的选取,进而体现电影的架构,背后是导演对拍摄对象的理解。
《四个春天》最初的版本是120分钟,后来在专业剪辑的指导下剪到105分钟。按制片人的说法,时空被压缩了,但信息量是增加的。印象中,做出的调整大约集中在非叙事空镜和人物状态,比如父亲展现才艺的蒙太奇段落,穿插院落里的自然风物,使诗意的浮现更加自然。而为姐姐特意加上的那段回溯,则更倾向于商业片构建情感的考量,我对这种方式持保留意见,但在影院环境中能感受到那个片段对声音的细腻处理。
是的,声音,对声音的加强使《四个春天》有了电影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极为有效的叙事手段。导演是用一个Nikon D800随机录的,所以最多录到了一个对白,而且由于经验不足,他用的是29.97帧而非24/25帧拍摄(见赵珣文《我也不知道怎么写了,说下<四个春天>》)。除了对降帧率变调的问题进行解决,声音部门更是“尽可能地还原了当时导演能够想象出来的环境声,以及加强现有的环境声”(赵珣接受D纪录采访)。《四个春天》成为了一部在声音上非常丰富的电影。
因为父母对音乐的热衷,电影中始终点缀着人声歌曲或器乐演奏,因此原片中没有再加配乐。而在最终版中,陆庆松(哥哥)对《青年友谊圆舞曲》做了重新编曲与变奏,作为电影中过场的配乐与片尾曲,是对电影主题与内容的另一种呼应。
我还记得自己在七月的西宁偷看FIRST终审会议的速记,周浩在会上丝毫不掩饰对《四个春天》的喜爱。
他说自己看了前几分钟就在想如何说服大家把最佳纪录片给它,但是看到半小时觉得自己用不着说服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种赞赏,他选择陆庆屹作为新片《一年》的剪辑。
从一个不会装剪辑软件的人,到剪出自己的处女作。每天十六个小时剪辑,饭叔坚持了二十二个月。除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的提名,剪辑奖的提名似乎是更大的肯定,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叙事与构图的空间意识:距离感带来的审美意趣
影厅里在父母登山的段落第一次爆发出持续而密集的笑声。
我首先惊讶于导演的慧眼识英,能在250多个小时里打捞出这段素材——它无限接近于花絮,又极深刻地反映出家庭的和谐。其次,在事先知晓第二个春天发生的不幸之后,我领悟到生活是最好也最残忍的编剧,也更深地理解了鲁迅那句“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导演选择把姐姐在病床上的一幕,紧接着剪在欢乐的旅行照片之后。——这是对自己的残忍,却是对观众的负责。
作为亲历者的陆庆屹,在创作(剪辑)时必须无数次重温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最终从悲痛中跳脱出来,在影像的海洋里寻找叙事的脉络。于是我发现早在姐姐出现以前,在父亲与她的电话交流中,已经隐隐透露出病情的存在,而第一次观影的观众因无法迅速解读信息而滞留在愉快的心情中——这种情绪的错位显然是一种叙事的高明,也在日后回想时给我以更沉痛的打击。
疾病和死亡,其实是《四个春天》不事张扬的隐线。从贯穿四个春天的扫墓场景,到母亲对父亲身体的担忧,导演对悲伤的克制乃至按捺,最终使其成为影片淡淡的底色,进而升华为一种朴素而博大的生命态度。父母在女儿的墓前耕种植物,甚至于一展歌喉、跳起舞步,你无法不被这种超越痛苦的生死观震撼。
我想起杨德昌《海滩的一天》的一句台词:“我们读过那么多书,小时候一关一关的考试,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们,怎么样去面对这么重要的难题?”而《四个春天》教我面对的难题就是: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生命的衰老,如何生活。我在这部纪录片里所受的启发,不亚于两年多以前第一次观看《东京物语》。
拍摄意识的逐渐形成,让陆庆屹越来越退回到摄影机背后。这是一种自觉的距离感,但你不能否认的是,他仍是家庭生活的参与者,只不过有了一双更加温柔与敏锐的眼睛,更能体认隐藏在日常里的美。第一个春天父亲获赠的腊梅,在第四个春天再度出现。——这种俯仰皆是的细节让我感到惊叹。而那个从父母的脸转到烟花的叠画,更是包含无尽的爱意和赞美,甚至拥有了神性。
越往后拍,特写越来越少,远景越来越多,饭叔越来越爱捕捉静态构图中的动态,像侯孝贤会采取的方式。他镜头下的独山作为家庭的“陪衬”(背景),开始呈现桃花源般的美好质地。
他曾经向我解释他所理解的纪录片的空间意识:“固定镜头里面有它那种内在的洞视,可能是一个非常微小的点在动,你才能感觉到空间的厚度。比如站在水渠上那个镜头,如果没有上面的树枝,这个镜头也没有意思,就是因为上面有那个树枝也在微风里微微晃动,才和它产生一个空间对应的视觉感。”
不是“每个家庭都有它的诗意”:人物>电影?
第一次接受线上采访的时候,饭叔最后抛给我的金句是:“每个家庭都有它的诗意。”而当面对面交流,再谈起上面这句话,他选择用另一句话代替:“我觉得人需要去凝视自己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导演有了新的体会,正如木卫二在其影评开头所言,与《大象席地而坐》或《柔情史》中互害的原生家庭相比,哪怕是与万千观众的普通家庭相比,《四个春天》提供的都是一个太过珍贵的非典型家庭范本。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生命状态里自然流露出的处世之道令观众动容。但与其钦羡,不如反照自身,努力成为这样的人:生命充沛,亦可施与暖意。这也就印证了导演所说的凝视自我。话说回来,越是像《狗十三》这种压抑的电影,就越希望观众在观影结束后思考自己的人生,从而成为一个更阳光、正面的人吧。
我想在电影上映以后,对饭爸饭妈的赞美会越来越多,甚至可能会出现“父母的存在比电影更精彩”的言论,就像对《自行车与旧电钢》的评价那样。
连陆导本人在FIRST颁奖礼上领奖的时候都说:“我觉得这个片子应该我爸我妈获奖,因为我爸我妈比我有用板砖拍碎一切苦难和桎梏的勇气。我看到好多朋友都说好喜欢你爸你妈,这说明很多的问题,如果我想在电影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还有很大的提升和学习空间。”
但人物真的大于电影吗?我越来越觉得,这个观点其实是个伪命题。
哪怕是纪录片这种非虚构作品中的人物,也依然是由导演建构的艺术形象。它接近真实,但并不等同于真实,而这一建构过程就是电影的演绎过程。在这一点上,《四个春天》无疑是成功的,这成功无法将人物与作品整体割裂来看。
曾经跟另一位纪录片导演聊天,他提到一个创作理念:纪录片不要与人物生活或故事过于黏着,而要营造出一种大气层一般的东西,与观众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他还提到艺术的复杂性,认为《四个春天》是有些单向度的作品。我把他的话想了又想,后来觉得相较于野心和复杂,《四个春天》的简单和纯粹可能是最珍贵的, 但它并不像大家想得那么信手拈来 。
《四个春天》面向家庭,同时也面向创作者自己。它是一部“小”的电影,没有涉及国家或者民族情怀,它只是关心一个家庭,关心父母的状态。它的目的是向父母献礼,却因为真诚意外地拥有了更多观众,因为,我们都是子女。于是,它也变成了一部“大”的电影。
饭叔曾经跟我特意提到父亲在家庭录像里说的一句话。那天父母跟女儿外出游玩结束往家走,父亲看着母亲和女儿走远,感慨地说道:归家的路。这句话让他感动,也让我感动。观看《四个春天》,对我而言,好像也是一条归家的路。但它通向的一定是我自己的家,我终究要用自己的方式与父母达成和解。
电影后半程,父母走远以至于出画的镜头好像也越来越多。我不断回想起龙应台在《目送》里写的最后一段:“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我又想到片中母亲与小儿子(饭叔)的那个惊人的默契时刻——母亲含泪送走大儿子和大孙子,吩咐导演去拍他们,然后转身进屋。但镜头没有动,几秒之后,母亲从忍不住从屋里走出,这时与小儿子惊讶地四目相对。无非是做母亲的舍不得,做儿子的懂得她的舍不得。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也就知道饭叔为什么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不光是他个人的努力和艺术造诣,更有家庭对他无形的影响。所以与其说“片如其人”,不如说“片如其家”吧。
第一次线上采访: 陆庆屹:“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诗意”
第一篇影评:燕子又飞回来了
第一篇线下采访:陆庆屹:“人需要去凝视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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